你和夏以昼共感了。
不,共感这个词并不准确,确切地来说,应该是你单方面感受到他的痛感——有且仅有痛感——而他感受不到你,和平时无异。
刚才轻松愉快的气氛倏地消散了。
你坐在沙发上,仔细回忆着这周的几次“病发”。
第一次是肩膀,由共感定律可反推,夏以昼的肩膀周一疼过。
“脱了。”你盯着他的肩膀看,语气异常强硬,不容置喙。
夏以昼瞳孔震荡,但还是乖乖脱掉上衣,腰身微微弓起,将衣服松松地挂在双臂间。
你心里着急,没有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在看到他肩膀上的绷带时,眼眶就发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你伸出手,指尖即将抚上那处伤口,却被他一把握住。
“对不起。”夏以昼的手很烫,声音里是满满的自责,他没想到自己的伤痛居然会伤害到你,他说不出来“已经不痛了”的话,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向你道歉,轻吻你的指尖。
在你的印象里,夏以昼大多数时候欠欠的,做什么事都游刃有余,在照顾你这件事上更甚。他不仅对你的习惯爱好都了如指掌,更是在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你的情绪。
平日里你和他会有拌嘴的情况,但都不是什么大事,每次吵过之后便会很快和好,并没有影响到你们之间的感情。
也正因如此,你很少听到夏以昼这样满含愧疚的、无奈的道歉。
可是他并没有做错什么。
你的眼泪在他的声音里夺眶而出,视线变得一片模糊,你也顾不上擦,只是让他转过身去,便看到了他宽厚的背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细小红痕。
还有右臂……
你想起来当时在天行他家里看到的那些“治疗器械”——虽然事情过去了一段时间,但现在想起来你的愤怒并没有减轻多少,再加上你亲自体会过那种痛楚,此时更是怒火中烧。
原来他一直以来,都在承受这样的痛吗?
这次共感的原因你无从得知,可是你心底里居然没来由地生出恐慌。
夏以昼并非脆弱不堪,但你在痛到昏厥后,便不可避免地去想他遭遇此种折磨时的场面。
那该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布满冷汗的脊背、凸起的青筋、攥紧的双拳、痛苦的喘息……这仅仅是你试图感同身受的想象而已,还有更深的、那些在他体内无声死去的因子,你感受不到,面对它们的死亡也是束手无策。
可即便是如此浮于表面的程度,你也难以承受。
夏以昼,你到底有多疼呢。
你不敢想。
你让夏以昼把衣服穿好,他没有照做,只是抬手将你的眼泪揩去,却很快就撤回手,低着头不敢看你。
你止住眼泪,吸吸鼻子,将自己从越陷越深的情绪中拔出来,勉强扯起一个笑,站起身来:“我去收拾行李。”
“车票……选好了吗?”夏以昼把衣服穿好,指指你放在茶几上的手机。
你摇摇头,末了又想起来什么:“就最近的一趟吧。”
本来是不着急的,但想到在天行盛放的那棵无尽夏,你心里生出一种难以克制的想法——
他不能孤零零地在那里。
(五)
到天行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夏以昼为你打开家门,你从善如流地进去,他提着你的行李紧跟着进来。
门轻轻关上,屋内一片昏暗,你站在玄关处,不着急进去,也没按开墙上的灯。
夏以昼在你身后,见你没有动作,有些疑惑:“怎——”
没等他说完,你猛地回头,将他抵在墙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钝痛从背部传来,但你什么也顾不上了,拽着他的衣领,不由分说地闭眼吻了上去。
于是他没能说出的话被尽数吞没在你们的唇齿间。
夏以昼先是愣了一瞬,很快就反应过来,将你轻轻揽入怀里,手臂慢慢用力,将你圈紧,温柔又坚定地回应着。
一路上你都在压抑,此刻来到只有你们两个人的安全区,你的情绪终于爆发,所以这个吻又快又急,几乎可以说是毫无章法。
你很难说现在是什么心情,这个周开始,“病情”像狼来了的故事一样几次三番地折磨着你,让你狼狈不堪、疼痛难耐,几乎已经精疲力竭;得知是和夏以昼共感后,你先是被死里逃生的惊喜淹没,随后意识到那是他经历的痛苦,你又陷入沉沉的悲哀和无力中。
不过短短几天,你的心情大起大落,情绪早就在崩溃边缘徘徊,如今终于有了发泄的突破口,你自然是情难自抑。
好在夏以昼一直紧紧抱着你,他的身体滚烫,和你紧紧相贴,给了你莫大的安全感。
像是在海上漂泊的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岸。
你们吻得难舍难分,铁锈味在唇齿间漫延,你的痛和他的痛缠在一起,混着咸涩的泪水,刺激着你的神经,散开一片苦涩。
到底是谁更痛一点?
你分不清,也不想分清。
你只知道现在他的痛即是你的痛,这种紧紧相连的快感几乎要让你迷失。
玫瑰虽美,却有尖刺;虽有尖刺,亦令人心向往之。
而你,尽管此时已经满手鲜血,却得已窥见玫瑰的美丽。
你无疑是幸运的。
感受到你的泪水,夏以昼停了下来,含情的双眸在黑暗中望着你,满是疼惜。
“抱歉……”他难得有些无措,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你,只是贴着你的唇,不停地道歉,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他怪自己没有照顾好你,怪自己在你最需要他的时候不在你身边,怪自己的力量太弱小,总是让你受到伤害。
从前你只是他妹妹的时候,他作为哥哥,可以游刃有余地将你安排妥帖。可是当他不再只是哥哥,而是作为一个男人站在你身边时,他又是那么生涩那么笨拙,好像什么也处理不好。
就像此刻,他擦不干你的泪,止不住你的痛,除了更加用力地吻你抱你,他想不出来其余更好的办法安抚你。
于是他再次低下头,含住你的双唇,极尽哥哥的温柔和耐心,用一个男人的方式,哄着你。
过程中不知道谁的动作略微过了火,一旁的行李箱被碰倒在地毯上,发出闷响,却无人在意。
他的安抚很有效,你慢慢地不再哭。这个漫长的吻结束后,你双手攀在他肩膀上,脑袋靠着他的胸口,剧烈的心跳逐渐平复下来。
待呼吸重新变得顺畅,你抬头去看夏以昼,只见他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你,眼神晦暗。
“你……”你感受到了什么,从他身上起来,扶起行李箱,僵硬地向屋里走,“我,我先去放行李。”
“嗯。”
这次夏以昼没有跟过来,你们谁也不提开灯的事,有种心照不宣的意思在里面。
你跑到客房里,背靠着门,不多时就冷静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你身后的门被敲响,夏以昼的声音隔着门板传过来,听上去有些闷:“出来看看花吗?”
你听出来了他话里的期待。
又是这样,无论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他总是那个递台阶的人,从来不会让你难做。
你抬头看向窗外,今天月亮很圆很亮,和那天的雾海截然不同,此刻周围的一切都静谧而皎洁,美好得像是易碎的梦。
这里没有烦不胜烦的伪装,没有虚情假意的试探,有的只是一地澄澈的月光。
你转过身打开门,脑海里想的人没有出现,你向前迈了一步,脚却碰到了什么障碍物,被迫停下。
低头一看,那棵无尽夏正在你面前,静静地盛开着。
“她很美。”
夏以昼的声音响起,你辨认了一下,意识到他正靠在门外的墙边处——那是月光照不到的阴影。
面前的这棵无尽夏却完全地沐浴在光里,花瓣舒展,枝叶茂盛,泛着点点荧光。
“嗯,”你将迈出去的脚收回来,就这么在门内蹲下,手指轻抚她柔软的花瓣,心里铺开一片柔和,“你把她养得很好。”
你还记得当时他拉住你的手,说天行市没有无尽夏,他的表情是那样落寞;现在花开了,他应当是最开心的那个。
可是现在他隐在阴影里,声音听上去还是那样低落。
你很想问他,为什么自从重逢以来,他看上去永远都带着些难过。
夏以昼,你到底,为什么难过呢?
这可是天行市第一棵无尽夏。
夏以昼,你不应当高兴吗?
(六)
像是不知道要说什么,过了良久,你们谁都没有再开口,只是沉默着,对峙着。
你也不知道在别扭什么,可能是因为他站在阴影里,光照不到他,连影子也不让你瞧见。
明明是他邀请你来看花的,为什么现在他又不肯和你一起看呢?
为什么那么多次,他都不敢看你的眼睛?
你繁杂的心绪刚被那个吻抚平,现在又被无穷无尽的“为什么”扰乱了。
面前的无尽夏仍然开得灿烂,也是沉默着,回答不了你的问题。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地上的月光偏移了几分,你在余光里,慢慢看到了他的脚尖,然后是他的脚踝和小腿。
你伸手捧住花盆,缓缓站起身,抬腿就要走出去。
几乎是同时,门口处传来衣服摩擦的窸窣声,下一瞬夏以昼便转到你面前。
“去哪儿?”他问。
你无奈地看着他:“去客厅,我们一起看。”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他这才放下心来,自然地接过花:“我来吧。”
你没说什么,只是趿拉着拖鞋,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几乎要踩到他的脚后跟。
他把花放在茶几上,想转过来面对你时,被你从身后轻轻抱住,便没再动作。
“怎么了?”
你的脸靠在他后背,目光落在电视柜上,很久都没有移开——
那是你在邮轮任务中用过的面具,任务结束后被他拿走,说是要留作纪念。此刻面具正安静地躺在那里,在月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
“你肩膀上的伤,是怎么来的?”你开口时,声音闷闷的。
夏以昼抚上你的手,轻叹一口气:“是邮轮那次,收网的时候出了点意外……不过伤得不重,很快就好了。”
伤得不重?
那周一疼到晕厥被送进医院的你又算什么?
多的他不肯再说,只是用手指细细摩挲着你的皮肤,看着那盆无尽夏,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没再问,只是将手转了个面,掐了一下他的手心。
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
你松开手,转身就要走。
夏以昼察觉到你的动作,不等你迈出一步,迅速将你拉入怀中。
你被他牢牢禁锢住,动弹不得,却也无意挣扎。
你本来以为雾海上那个吻是你们关系的转折点,从邮轮上回来以后,你便觉得他没有从前那么遥不可及,你们可以向彼此更进一步。
可他好像不是那么想的。
刚才你们在玄关,夏以昼一直在下意识用自己的身体将你稳稳护住,可他忘了,你们正在共感,如果他有磕磕碰碰,你也避免不了会疼。
当时你们的动静实在不算小,可就算行李箱被碰倒,你也没有感受到任何疼痛。
你们的共感好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解解除了。
刚才你掐他那一下,也是在验证你的猜想。
结果就是,你猜对了。
可就算这样,夏以昼还是不肯告诉你,你觉得没劲透了,于是放开了手。
他抱着你,低下头用耳朵轻轻蹭你的,半晌之后才说:“你的面具确实被Evol改造过——但并非只有你一个,是所有的面具都经历了不同程度的改造,方便安排任务,追踪定位。”
果然如此,你心道。
不过你没着急,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耐下心来继续听他说。
身后的人长舒一口气:“当初我在任务参与人员名单上看到了你的名字……虽然整艘邮轮都在我们掌控中,我还是担心你的安危,所以……”
所以他亲自参与了本不必参与的任务,借着面具定位了你,又借着执事的身份接近你,目的是……
“我只是想见见你。”
你听到他这样说。
他说,他这样大费周章,只是想见见你。
原来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他也如你想他那般想念着你。
你的眼眶又酸涩起来。
“我刚刚向当时的负责人确认过,你的共感,是因为面具和你的Evol产生了共鸣。而我,是除了你以外接触你的面具时间最多的人……综合下来,所以才出现了这个副作用。之前没注意到这个问题,是我的疏忽……对不起。”说完他低头,在你的脖颈上印下一个很轻浅的吻,“等明天我叫私人医生来帮你检查一下身体。”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转回去,认真看着他的眼睛,声音有些颤抖。
“……我怕我说了之后,”他刚垂下眼,又被你捧起脸,不得不与你对视,“你会不愿意见到我。”
他怕你知道他对你昭然若揭的心思,他怕你会害怕这样陌生的他。
所以他就选择在你一步之外的地方,默默安排好所有。
甚至可能原本的设想里,他并没有要现身的打算,他或许只是想在远处看着你,确保你是安全的,于他而言就足够了。
只是他在理智和私心之间挣扎许久,最终还是选择来见你。
你又怎么可能不愿意见到他。
你心里胀胀的,像是生了锈的铁那般——发皱、衰败、破溃,钝痛蔓延肆虐,一刻不停地啃食着你的神经,形成巨大的空洞,寒风从中而过,呼啸着、尖叫着。
但在那残缺的空洞中,有一株无尽夏倔犟地伫立着、盛放着,永远不会凋零、枯萎。
你知道无尽夏是真实的,眼前的人是真实的,你心脏的每一次跳动也是真实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那你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没有。
你再也忍不住,捧起他的脸,又一次吻了上去。
云层渐开,月光倾洒,你们的影子叠在一起,在满室清辉和花香中掀起阵阵波澜。
惊涛骇浪中,你望进他的眼睛,那里有你的倒影和你无言的思念。
夏以昼,如果爱我,那就紧紧地抱住我吧。
这辈子的每一个瞬间,我们都不要再错过了。
【本章完,感谢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