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湉听到后便起身,取过衣架上的绒裘披风披在身上,轻轻把门打开。
一打开门,映入眼帘的便是元忻那一张挂着点点汗珠的苍白的脸。
“忻儿,你怎么,快进来!”
“老崔,你带着人下去吧,今夜不用守了。”
“是,老爷。”
见门口的一众仆人走后,元湉便四处望了望,确定周围安静后便立即插上了门闩。
“忻儿,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脸色如此不好?”元湉扶着他的肩头问,随即又让他坐在背榻上,然后他将榻桌上的茶盏移到面前,拿起那顶黑色的瓷壶,将里面的玉糊倒出一碗,递给元忻。
“这是安神汤,来,喝下它。”
元忻接过一饮而尽。
“忻儿,来,与爹说说到底发生了何事?”
元忻坐着,双手掩面,似乎十分疲惫的模样,却是淡淡地回答:“爹,阿力他们死了,就在我面前,我亲眼看见他们有的被那群妖怪变成一具具白骨,有的还被他们的尖牙利齿撕得血肉模糊。”元忻平静地回答,眼眸里却泛起了泪光。
“我知道,晚饭过后我的侍卫说你让那群新进府的家奴去了你居住的屋苑,刚才又把陈成和徐冲派出府去,我便猜到了几分。”
“爹,我本来以为他们只不过是一群卑微的贱民而已,反正死活没人在乎,把他们当作那群妖怪的饵食是再好不过了。可是当我看见他们不明不白地死在我的眼前时,我才发现原来那也是一条条活生生的性命啊!”
“我们将他们从灾荒中解救出来,修筑屋舍,分发食物,还让他们在我们元府的店铺中做事,让他们在年老时能够挣得足够的钱银度日,算是给了他们活下去的机会。可是,还没有几日,我们就又亲手摧毁了他们,并用这样残忍至极的方式。”
“阿力他们把我们当作再世恩人,那么信任我们,可我们却骗了他,害死了他们,甚至让他们尸骨无存,不得安息。”
他渐渐抬起了头,双目无神地看着元湉,语气里夹杂着丝丝苍凉。
“爹,我们是不是太过狠心了?”
“忻儿,你莫要这样想。”元湉说着缓缓起身来到朱窗前,看着窗外宣城五颜六色的街灯,又瞧了一眼天上挂着的那一轮朦胧的孤月。
“忻儿,我记得二十多年前月亮却和今日一般明亮,但是宣城却不似眼前这般景象,那时他还是一个小小的贩卖鱼虾的海城,那时的夜晚没有如此绚烂的烟花和五彩的街灯,也没有各式夜宵商贩的叫卖声。”
“在这段漫长的岁月里,一切都发生了变化。春阳取代了长安成为了京城,慕容家独揽天下大权,乔家居第二位,皇帝为傀儡无实权,吴良则手握先帝的兵权,与慕容家分庭抗礼,就连陆家也在不断地发展海外贸易和训练他们的族军,天下土地和百姓归几大世家统治。”
“你爹我也老了,许多事情都不如从前了,现在连晚上还要靠安神汤才能入睡,可是元家在我的手里却没发生什么变化。”
“忻儿,我从你爷爷手里接过元家,本来以为可以将我们元家发展成天下第一大世家,可是到头来,白首空暮,却是什么都没做成。”
“我这一生啊,遇到什么事情总是以为只要明哲保身,不参与就好了,所以做什么事情都不够利落,优柔寡断,随波逐流,他们说什么我都没有反对过,对人总是笑脸相迎,让人轻易能看穿我的心思。
“但是到头来才知道还不如拼一把,豁出去一回试一试,起码还有改变的契机,不像现在这样名不副实,让人背地里耻笑。”
“忻儿,所以啊,我希望你不要走我的老路,自古成大事者都是如此,心不狠,则放不下,放不下,则事不成,事不成你就不得不随时趋附于别人,被别人宰割。”
“忻儿,要想做成大事,就必须无心,你可明白?”
“不过几条贱命罢了,反正活着也是给我们贵族做牛马使用,如果能让我们的盟友早日恢复元气,那他们才算真正发挥了价值,也不枉费他这条命。”
“忻儿,你是我元湉的儿子,是宣城的少族长,世家的贵公子之一,你应该把全部的心思好好放在怎么振兴我们元家上,而不是去关注这些无关紧要的人或事。”
听得元湉的一番话,元忻觉得自己刚才那般实属不该,便道:“爹告诫的是,此事是儿子大惊小怪了。”
“对了,忻儿,你已经回来有一段时日了,却还未去宫中拜见皇帝并向他述职,你作为守边都尉,可不应该失了为人臣的本分。明日正好没有朝会,你便去宫中一趟,单独觐见皇帝吧。”
“好的,儿子明日一早去便是!”
“那,父亲,我不打扰你休息,这便回去。”他说着起身准备离开。
“忻儿,夜深了,今夜你就别回去了,就在我的卧房里歇息吧。”
父子二人躺在卧榻上,元忻注意到自己父亲的头发和胡子都有些泛白了,就连睡觉都是微微弓着身子,还不事的咳嗽几声,便觉有些心疼。
第二日,由于昨日久久难眠,元忻很久都未起身。家丁和仆人不敢惊动,只好端着早膳候在门外,一直等到午时他才起来。
用膳的时候,小力和小双跟着几名上菜的丫鬟端着茶盏进来,并道:“公子,请用茶水!”
元忻接过,正好喝时不禁想到阿力阿双夫妇,随后便吩咐一旁的丫鬟家丁道:“吩咐下去,今后府中任何人都不许苛待这两个孩子,平素里让他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便好。”
小力一听这话连忙拉着小双一起跪下磕头:“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
“来,快起来。”元忻走近将兄妹二人扶起,并温声道:“小双,你想吃烧鹅吗,哥哥让人去给你买!”
她连连点头。
“阿成,让人去城里买几只烧鹅回来!”
“是,公子。”
“谢谢哥哥!”
看着兄妹俩如此开心,他总算觉得安心些了。
用过午膳后她便来到正厢,并道:“儿子见过母亲!”
南珍笑着向他招手道:“忻儿,快过来坐!”
美倩和如意立刻欠身道:“妾身拜见公子!”
“不必多礼。”他说着便坐在了座位上,望了望四周,道:“怎么不见依蓉呢?”
“公子,今早我和如意一同去找依蓉姐姐时看见她似乎身子不大爽快,因而迟迟未起身。”
“我昨日见她时她不是还好好的吗?”
“公子有所不知,前几日我们一同去挑选那群新进府的家奴时外面刮了风,我们又没有带御寒的披风,依蓉妹妹一向体弱,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感染了风寒。”
“那让府中大夫好好给她瞧瞧,你们也要记得提醒她近日多在房中休息。”
“嗯,妾身会的。”
“公子放心吧。”
二人异口同声回答。
就在此时,元湉也来到了这里。
“老爷来了,快过来坐!”
他在南珍的搀扶下坐在左边的软椅上,并看着元忻道:“忻儿,准备好没有?”
“准备好了。”
“别忘了把你麾下的两名副都尉也带上,我听说他们这几年跟着你也立了不少战功,也是我们宣城子弟的荣耀,陛下也会给他们封赏。”
“爹,你放心吧,儿子昨日就让徐冲和陈成去告知冯洲和卫渡两位副尉了做好准备与我一同进京了。”
元湉便点了点头。
南珍又问:“忻儿,我听说昨晚你是在你爹的处所休息的,这是怎么回事?”
“阿娘,是这样的,昨晚儿子和爹商谈了一些琐细的政事,不知不觉就熬到了深夜,爹想着夜色寒凉,怕我受风寒,所以才让我在他的卧房歇息的。”
“老爷,是儿子说得这样吗?”
“是的,夫人。”
南珍便是嗔怪道:“老爷你也真是的,儿子这才刚从边关回来你就整天让他忙这儿忙外的,都没有好好休息,长此下去身子如何吃得消?我们老两口一时半会儿也别想抱孙子了!”
“阿娘,我不累,你不要怪阿爹。”
“忻儿,你倒是不累,可是我急着抱孙子呢!”南珍说着将剥好的鸡蛋轻轻放进元忻的碗碟里。
元忻笑了笑,便是不曾再说什么了。
元湉便温声说:“夫人说得是,此事是我思虑不周了。”
“老爷知道就好,这次儿子进宫后便在家中好好休息,不让他去到处奔波了。”
元湉温声应道:“好。”
元湉虽然利欲熏心,自私狡猾,对这个总是唠叨的夫人却从未嫌弃,甚至一句重话都没有说过。因为他始终记得二十多年前,他还是江陵一个小小的打渔郎,不管阴晴寒暑他都得穿行于湖海之中,不知温暖为何物。南珍那时是前朝高门望族之一的江陵南氏家族的大小姐,她带着同伴撑舟游玩于溪涧,却遇天气骤变,瞬间风雨袭来,她的船只被倾覆,她和另外几名同伴都掉入了水中,那时他正巧在那里捕鱼,便救下了她和那几名女子。
后来他的鱼铺里每天都会多一位客人,便是她借着买鱼想看看他,他自然也倾心于这个总喜欢缠着他,一直喋喋不休的女子。后来南珍的父亲想把她嫁给前朝王爷,她以死相逼并和他一起远走他乡,再不回来。
他们辗转许久,来到了如今的宣城,那时宣城元家的老族长到处在寻找他自小离散的儿子,他身上的胎记终于被发现,回到元家认祖归宗,一下子从一个贫苦的打鱼郎成为了赫赫有名的元家族长,而与他贫贱相守,不离不弃的她也自然成为了他唯一的妻,元家唯一的女主人。
然而前朝的江陵南氏因为悔婚得罪了王爷而被朝廷冷落,后来又因为被诬陷和起义军一起联合谋反而全家被流放,后来新朝建立,元忻为全夫人的心意上奏朝廷为他们平反,并找到了南氏家族的后人,南珍堂兄之子重新振兴南氏,如今南氏虽然比不得从前那样繁华强盛,却也是江陵的第一大家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