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翦,二十八岁,频阳人,与其妻子在咸阳过着平静幸福的日子。
直到最近,他的生活出现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变故。他的夫人似乎投注了过多的精力,在她的监视对象身上。
这一点,作为王翦学生之一的成矫感受最深。
“最近谁惹王翦了?”成矫朝王贲举起颤抖的双手诉苦,“这几日折磨死人了。你看我的手,回去练习击筑的时候,竹尺都拿不稳。”
王贲戴上指套,试探性拉弦开弓,温声劝告:“你只要练剑的时候,少偷点懒,就不会被罚了。”
“我又不上战场,学这些无用。”成矫没放在心上,他从小受尽宠爱,年仅十岁,却已被封为长安君,骄纵之余,更是被子楚和秦政养得有些天真。
“王兄都说了,等我满十五岁,就送我去稷下学宫求学,到时你和我一同去,”不等他展望完未来,王翦朝着这边走来,成矫脸上狂妄的笑意褪去,垮着脸问好,“王师。”
王贲无奈摇头,跟着唤了声:“阿父。”
王翦点头,越过二人,直直走到正在监督芈芙射箭的傅溪身边,咬牙切齿:“多谢你的膏药。”
自从知道膏药是嫪易给的之后,他再也不肯用。
但晚上等他睡熟后,阿翮便会偷偷给他涂上,每天他闻着青草药膏的味道醒来,更是气得不打一处来。
“不客气。”傅溪干巴巴道。
她是希望与王翦和平相处的,可自从上次把王翦认成醉汉后,他就一直耿耿于怀。
“十四岁时,我从频阳来到咸阳,第一次遇见阿翮,我非她不娶,她非我不嫁。”王翦编着不存在的故事,试图让傅溪知难而退。
一阵沉默,傅溪后知后觉意识到她该给些反应,勉为其难开口:“……哦,挺好的。”
王翦见此人无动于衷,视线落在前方开弓放箭的王贲身上:“贲字,是阿翮取的名字,出自《诗三百》——‘皎皎白驹,贲然来思’。王贲,一直是我和阿翮的骄傲。”
话音刚落,那厢王贲一箭射出,又未射中靶子。
成矫按住他的肩,比他还可惜,高声道:“阿贲,你又没射中!”
王翦面色一僵,他和阿翮在箭术方面都不差,更不要说神威如他岳父,怎么贲哥却重文轻武到这种程度?往日便算了,偏偏这时候在嫪易面前出糗。
傅溪意识到,这是修复关系的好时机,她笨拙地安慰王翦:“你孩子挺努力的。”
王翦:“……”
嫪易是在嘲讽吗?
绝对是吧!
等秦政处理完离间计部署事宜,姗姗来迟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番场景。
两个高大的男子并排站着,略微魁梧的那人,叼着鲜草的嘴角幅度,往下撇了几度,隐隐散发着愤怒的气息。
稍瘦的那人抱臂而立,偶尔悄悄看王翦一眼,明明面无表情,却莫名有些无辜。
王翦知道秦政迟到的缘由,没有多问,上前照旧演示一遍剑法。
按照原本的进度,他会依次陪秦政和成矫过招,并且把二人虐得灰头土脸才肯罢休。
屠杀新手村这种事,虽然无耻,但实在畅快。
但是今天,王翦却拿剑指着一旁准备离开的傅溪:“嫪易,请赐教。”
傅溪微微摇头,看在阿翮和王贲的份上,她已经尽力在跟王翦搞好关系了,可好像适得其反。
成矫巴不得她应战,他已经受够天天被王翦折磨的日子了:“让你去,你就去?难道你怕了?”
傅溪当作没有听到。
成矫心下还是不甘心,见她不为所动,只得找救兵:“王兄,芈芙,阿贲,你们就不想看看吗?”
王贲没出声,脸上没了笑意,显然并不赞同。
芈芙深知王翦的厉害,就连王上在他面前,也讨不得好果子吃,嫪先生射艺了得,但剑术可以说一窍不通,不是王翦的对手。心中不忍,刚要开口说不想。
“的确,很有意思。”秦政出声,语气中满是兴味,这两人不管谁输,他好像都乐见其成。
芈芙垂头,不敢出声反驳。
傅溪轻轻叹了口气,妥协道:“我没有剑。”
成矫配合取下配剑,递给傅溪。
她没有接,偏头盯着秦政,她表演给他看,用用他的宝贝剑,有什么关系?
秦政抬手递剑,不过一把剑而已,脸颊上的酒窝深陷,抬眼不怀好意道:“你最好能赢。”
傅溪没接,直接就着他的手,握住剑柄,抽出剑身,学着平常偷师的动作抹剑,指腹生疏缓慢滑过剑脊:“多谢。”
王贲暗道一声不好,知道这场比试阻拦不得,悄悄退出人群。
众人退到观战区,傅溪提剑走向王翦。
二人视线交错,王翦率先提剑向她劈来。
她只当这是一场点到为止的切磋,并没有放在心上,站在原地,漫不经心避开王翦来势汹汹的一剑。
这一招,她陪秦政练了很多次,应对自如。
但王翦的剑术,并非十三岁的秦政所能比拟。他自幼习武,从未荒废,无数剑招早已融汇于心,转换自如。只见他手腕一转,剑刃游刃有余横砍而来。
她来不及躲闪,只能提剑挡住,剑刃相交,发出清脆的声音,她的手也不自觉抖了抖。
此人看着吊儿郎当,但力气确实很大,这种淘汰了的冷兵器,被他使得得心应手,让傅溪难以招架。
王翦顺势进攻,而傅溪节节败退,手中的剑在她手里,不但发挥不出作用,甚至还成了累赘。
又是一招,王翦剑锋挑住傅溪的剑格,剑刃翻转之间,竟让她手中的剑脱手,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深深插在不远处的地上,剑身止不住地颤抖,发出一阵低鸣声。
王翦并未使出浑身解数,故意挑飞傅溪的剑,意在示威,侮辱性极强。
大局已定,他轻哼一声,最后一剑挥出。
这一剑,他料定傅溪若要躲避,必然会摔在地上。
芈芙捂住双眼,不忍看见嫪先生狼狈落败的场面。
却不想,傅溪顺势后仰下腰,依靠身体柔韧度,堪堪避开这满含肃杀之气的一剑,剑刃离她的脸只差几厘的距离,带动的充满杀气的寒风,吹乱她的额前的碎发。
她睁眼,同剑身上倒映着的清冷双眸对视,那双平静的眼眸,一瞬间燃起了斗志。
既然王翦这么认真,出于礼貌,她也该奉陪,全力以赴才是。
她抬腿狠狠踢中王翦握剑的手腕,铁剑甩飞落地,趁着他失神的功夫,在众人惊讶的眼神中,单手撑地借力起身。
不给王翦反应的机会,上前肘击其胸膛,在其防备她的手部进攻时,长腿一抬,右膝出其不意顶撞在他的腰间,收回右腿,迅速左飞蹬腿,直击王翦面门,被他抬手挡住。
她挑眉,淡定收回长腿。在战国她所遇到的,都是些小毛贼一样的角色,像王翦这样的练家子,很少见。
王翦后退一步,腹部被极具有攻击性的膝盖猛击,一阵绞痛,他咬牙硬撑:“有什么都使出来,让我见识见识!”
没想到嫪易看着瘦弱,竟然真有几分实力。
往日其和王上对招时,他在一侧旁观,确认只是些花拳绣腿、投机取巧的功夫,可事实并非如此。
嫪易方才的一拳一脚,都是在用身体最具有攻击性的部位,击向对手最脆弱的部位,没有半点虚招,一定受过专门严格的训练。
这些招式他从未见过,不符合六国军人的惯用招式。
嫪易究竟是何来历?
他来秦的真正目的,又是什么?
成矫与芈芙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嫪易竟然能让王翦那个大魔头吃瘪。
对于在场所有人的想法,傅溪并不在意。
她很清楚,一般人都受不住她那一击。即使是一个一米八浑身肌肉的壮汉,被她全力一击,也能痛到当场哭出来。而王翦,到现在却跟没事人一样。
这种对手,难得一遇。
“继续。”傅溪拔出插入土中的剑,示意王翦捡剑。
从哪里摔倒,便要从哪里站起。
她不一定能赢,也不在乎输赢,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一次,她绝不会再让剑脱手。
秦政挑眉,嫪易不通剑术,更擅长拳脚功夫,此举以短击长,无异于以卵击石。
有点傻气,他这般想着,抿唇掩住笑意。
王翦袖中的手腕,肿起一块,依旧稳稳握好剑,他审视了傅溪一眼,嫪易在他心中,只是个意图破坏他家庭的无耻小人,但对方此番行事,却过于直白,光明磊落。
“不要把你的后背,交给对手。”稍微看顺眼傅溪之后,王翦好为人师的毛病,又犯了。
傅溪不同他废话,提剑冲上前,凭着一身蛮力,朝王翦刺去。
王翦抬手提剑,侧身移步,兵刃相接,仅是一眨眼的功夫,傅溪只感觉到脖颈一阵寒意,剑刃已然稳稳架在她颈间。
剑法招式再繁复,真正上战场论生死,最终只讲究一个“快”字。
胜负已定。
“你知道你最致命的弱点在哪吗?”王翦利落侧身收剑,语气惋惜,“无论是你的剑,还是你的拳脚,都没有杀气,也没有战意。”
他不知道的是,傅溪来自两千年后,一个前所未有的和平年代,这样的人,无论如何,都生不出杀意。
*
地上一只红黑色泽的蜈蚣,仿佛闻到了诱人的食物气味,如游蛇般钻入横倒在地上的小陶罐中,一只小手拿起陶罐盖好。
目睹一切的康康,拉拉阿琦的衣袖,小声劝阻:“姐姐,姑姑说不能玩虫子。”
“你不说,溪溪就不会知道。”阿琦收好宝贝罐子。
阿兄说,跟着溪溪,便要忘掉过去的一切,重新开始。
但自从下山以后,遇到的人越来越奇怪,为了保护溪溪和康康,她决定做回老本行。
康康皱着小鼻子:“又要我说谎,姑姑说说谎的小孩,鼻子会变长的。”
“溪溪骗人的。”她突然回头,正扒着窗户偷看二人的蒙毅,躲避不及,被抓了个正着。
康康朝蒙毅挥了挥小手,招呼他一起玩:“阿毅呀!”
阿琦上前一步,挡在康康身前,阻止二人的交流。
这个叫一一的小孩,总在偷偷瞪她,心里藏满了坏主意!
蒙毅气鼓鼓走到阿琦面前,指着她身后的康康,仰头叫嚣:“这是我的小弟。”
“康康,回家。”阿琦深深看了蒙毅一眼,扭头牵着康康的手,就要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