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是被禁止的。最开始的时候被他人禁止,在后来已经变成不由自主依从的、根深蒂固的铁则。一旦在寒冷中接触到温暖,就会沉醉在幸福的幻象里,一次比一次更渴望,一天比一天更煎熬,最后生出足以把人生撕裂的裂缝。
电话铃响起的时候,诸伏高明正裹着被子、躺在宿舍的床上倾听沉重的风声。
新野署所在地的附近有许多茂密的树林,冬天的时候树林被雪覆盖,模模糊糊的林原看起来就像没有边际的棉花海。九点一过,窗外便暴风雪肆虐,几乎什么也看不清楚,树木被狂风吹得不停摇动,枝叶剧烈地刮擦发出刺瓦的声响。初来乍到的人很难适应这样嘈杂的冬夜,但习惯之后反而会觉得非常安心。
在接起电话听到令他记忆犹新的声音时,诸伏高明下意识地起身去摸索放在床边的衣物,语气里带着点自己也没发觉的焦急:“潮崎先生?你现在在哪?”
潮崎久世大概在电话那头笑了一声,风雪仿佛就在他身边吹响,几乎盖过了他的声音:“我在东京......大概是月岛哪条街道的电话亭里。”
诸伏高明悬在半空中的心倏地落下来,这一刹那才觉得冷意砭肤,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披上衣服,将油汀重新打开,在凳子上坐下来。不知为何,他预感到这不会是一次普通的通话,如果只是含蓄而漠然地寒暄几句后挂断,也许会带来之后持续不断的后悔。
“诸伏先生,你有喜欢的演员吗?我很喜欢赫本,还有嘉宝、费雯丽,格里高利也很好......我喜欢原节子,可她还活着,我就不能那么喜欢她......”
潮崎久世的语调就像是喝醉了,神志不清才会和只有一面之缘的人说这些稀奇古怪的话。但诸伏高明并没有用老生常谈那一套去劝他,他静静地聆听着,就像优秀的警察总是知道有些时候该提问,有些时候该由着小火慢炖,有些时候必须围追堵截,才能让对方败下阵来。
浩荡的风雪声反而勾勒出耳边空茫的宁静,诸伏高明试图在脑海中描绘潮崎久世现在的模样。他也许是在一个红色的电话亭里,靠近脸那一侧的玻璃因为呼吸而蒙上水汽,他也许会用手指潦草地擦一擦,当电话里传来笑声的时候,他脸上的笑容也许和JR甲府站前时一模一样,那并不是漂亮的、闪电似的笑,而是好像含有一种内在的光华,把他的脸都照亮了。
潮崎久世仍然在说着话,只能说是直觉,诸伏高明察觉到他正在吐露什么真实,好像他的灵魂在模模糊糊地追求一种东西,或许是一种半明半昧的观念,又或许是一种隐隐约约的情绪。这种追求让他整个人不得宁息,但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向哪儿去找。
他喜欢那些老电影和已经去世的演员,因为他们代表的那个时代已经被时光漂洗干净,无论是悲观破碎的灰雾还是时移世易的沮丧,像陈列在博物馆里的标本和悬挂在墙上的旧照片,只剩下依稀的美丽。它们不会再带来某种阵痛或剧痛,影响并改变他。
一种近乎同情的情绪漫过诸伏高明心头,对他而言潮崎久世是一片巨大的空白,他不知晓他的真名,不知道他从哪儿来,更不知道他在那个罪恶的地方以什么模样存在。他唯一所知道的是,在距离新年不到一个小时的时候,他无处可去,无人可以诉说,只能把电话打给仅有一面之缘的自己。
潮崎久世突然停了停,从电话那头传来轻轻的呼吸声,像一阵小小的旋风乘着电波扑到面前:“台场公园开始放跨年烟花了。”
诸伏高明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向窗外,窗缝处只有一片沉沉的夜色,从楼顶投射下来的灯光为雪花照亮了一小片舞台。就在这一刻,就好像某种奇妙的阳光从他心底升起来,他突然意识到,他们看见不一样的风景,却都是同一片夜空。
也许潮崎久世也有同样的感受,又或许他只是在看着不断绽放的烟花,他们都不再说话,直到手机开始发烫。
“谢谢你,诸伏先生。”潮崎久世在那头低声说,他好像终于从这通电话里获得了一点活力,耷拉的枝叶又缓缓挺直。
“不...”一种多年来未曾有过的感觉油然而生,诸伏高明几乎忍不住想要叹息,他尽量让语气不要显得那么雀跃:“很高兴你能打电话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