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棕色与黑色互相菱形错乱交织的沉闷壁纸在今晚发挥极致作用,这是纽约罕见的雨夜,但还好的是,麦克·柯里昂所置身的长岛别墅内有着隔绝一切声响,令书房在今夜犹如安全屋般为他与身边所有人展开免遭危险的庇护。
他在这栋历史悠久到他几乎不想展开回忆的房子里生活了三十五年,不,不是三十五年,除去那些家庭和睦的童年与从西西里返回后的短暂平静以外,还要减去他作为士兵,背着长杆枪出现在战场上用自己的性命作为赌注的荣誉四年。
如果他在此刻抬起眼的话,说不定还会在墙壁的另一端看到他在十年前作为士兵时被《时代杂志》刊登在封面的,当时给予年轻且脆弱心脏无限激动的证明。
那上面写着麦克·柯里昂。
几墙之隔的妻子凯在他们的婚礼前度过了漫长的等待时间,在那些日子里面,她或许会总是将自己的眼睛移动在没有任何生命体,却能被当作是无法相见时的小小安慰的照片上面,或许也会伸出手触碰它,对着不知道在哪里的麦克流出温热的泪水,而当它们覆盖在他的脸上后,又成为了另一种爱情的定义,与她那些时髦的美国风格太阳裙一起被搬来了长岛别墅。
也许事情在那段时间就开始变得不对劲了。
因为麦克深刻的知道,如果她真的与自己计较起来西西里曾经存在的情感证明,又或是只用她薄薄的嘴唇提到任何有关“洛蔓贝尔”名字的音节,他便会瞬间变作那种最值得被唾弃的婚姻背叛者。
这实在不是一个西西里男人应该做的事情。
他的父亲唐·柯里昂在他童年占据了主要的被钦佩角色,他曾对着他全部的四个孩子说道:“不爱护家庭的男人并不能被称作是男人。”,而就像一种被说出来必定会在几十年后令当事人想到时产生无边无际讽刺感的红色旗帜,麦克就快要在身边保镖汇报工作时的短暂沉默间隙攀登上永远只停留在远处的山崖,将它不顾一切的握在手中。
带着泛起银光色的婚戒一起,鲜血淋漓的流下,可他却觉着自己最好要把生长在旁边的那一种足以疗愈世界上最残酷疾病的异世之花也一样牢牢地固定在自己的掌控里面才好。
曾经的凯会因为他的离开而产生类似这样沉默却几近抓狂的情感吗?
不愿意去承认或是直面面对的是,她的运气要比自己好得多,竟然真的在期限不知道要拉到多久的漫长等待后,等来了脑海中人物的回归,有了一个看起来还算美好的家庭,固定在手指上面的婚戒告诉她,她并不需要做太多,只需要扎着围裙在厨房与婴儿房之间穿梭,在照顾好他们的孩子时顺便成为完美的妻子就已经足够了。
虽然他也知道,这对她,一个典型有着自我想法的女性并不公平,但谁才是那个应该被怪罪的人呢?
不是他,当然也不是凯,更不是西西里岛的短暂陪伴。
用洛蔓贝尔曾经对他说出的话来代用公式般形容,那就是:“怪罪这个世界,怪罪闪闪发光的宝石吧,无论谁来承担罪名都无所谓,因为我知道,心知肚明的知道,罪人总归不会是我。”。
记得那时是一九六八年的夏末,她已经像是个落魄的强盗一样光溜溜的闯进自己的被窝里面了。
没有任何行李,就只有她穿在身上的那件做工不算好的碎花连衣裙,黑色的,画着龙纹的电吉他,当然,还有她顺从的仰视与永远甜蜜,轻嘬一口就能变身蜜蜂品尝到柔情蜜意的皮肤。
混乱的度过几个月,就在纽约,她讨厌却能给予她一切的纽约。
十四岁的孩子会懂得什么呢?
麦克在初遇的那一晚透过门镜看到了她因为哭泣变红的眉间与脸颊,收回下意识拉了枪栓的手枪时,他听到自己的内心正在替她告诉自己。
开门吧,开门吧。
她只是一个毫无危险性的,可怜出现的女孩而已。
而且他也确实听过从绿洲赌场那边传来的消息,知道被他荒谬的哥哥,弗雷迪·柯里昂缘由色相而收下的那个女孩的名字,所以他自欺欺人着,自己因为这部分原因,作为一个会在几个月后对家族产业进行清算的掌权者向外敞开了门。
在房间内长久点亮着的白色惨白灯光令面前的女孩浅淡瞳孔不太适应般顿住,麦克看的清清楚楚,那双绿色的眼睛在一瞬间被犹豫占据,但却还是在灯光于长廊尽头把她的身体覆盖后迈动起脚步,下了什么了不得的决心似的向自己的方向走来。
门锁“咔嗒”一声被她主动关上,她直愣愣的面对自己,短暂转移视线后,又一次堪比获得奖品的模样与自己对视着。
麦克几乎瞬间就知道了,这女孩出现在自己面前是带着了不得,甚至难以启齿的某些目的。
“……外面有人…追我。”
她眨动着自己眼睛,毫无心虚的撒了一个麦克连拆穿都不想拆穿的谎。
哪里有人了?
这又不是警匪电影,她真的到达了性命攸关的时刻,被拿着长枪的势力追捕,此时此刻,能够给她带来危险的哪里是无法被视线触及到的,其它人的存在?
作为一个理应每分每秒都保持警惕的成年男人,麦克应该用手抓住面前女孩的后衣领,拎无反抗之力的小猫一样将她甩出自己的房间外面,用黑漆漆的枪口对准她,确保万无一失后,再无情的夺走她的生命,给予她梦想的了结。
转过身的身体迅速想好了应对方法,但他罕见的出现慈悲心,像是自我底线被一而再再而三的压低一样,在抽出烟卷点燃思考时,麦克听到自己问她:“你打哪儿来?”
“一层的大厅里面,电影《洛丽塔》首映仪式的派对。”
“你叫什么名字?”虽然早早就回想起了那些出现在书房中的文件夹内的信息,但麦克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他发觉自己正在试着反复思考自己的语气是否自然,好像生怕她会消失一样,又补上了一句:“你为什么会敲响我的门?”
“我也不知道,”她突然变得坦诚了起来,像是个小孩一样用伸出的右手碰了碰他的腰间,郑重其事的介绍道:“我的名字是洛蔓贝尔·溚德林,我来敲门的原因只是因为我不想……你能收留我一晚吗?我就睡在地毯上面,不会打扰你的。”
“地毯上面?”
麦克被荒谬的提议激出无奈的轻笑,他转过身时看向洛蔓贝尔,这才发现,她还真的要坐在地毯上,像是个对残忍现实无法面对只能逃避的人那样,继续用那种会令所有人产生怜惜的眼神望向他。
“……求你了。”她从唇齿之间挤出一句低下头的怯懦,而麦克也正好在等她顺从如同软体动物一般的行动。
在他之前有别人吗?没有,当然是没有的。
他从她生疏的吻与触碰中得到了总是被怀疑占满的答案,又在一切激情回归平静后不再开始思考起作为西西里人的失败,摸着她的肩膀,麦克想,倘若洛蔓贝尔如同他最黑暗的幻想那样曾出现在其他人身边,他或许真的会重回青春期男孩时期,再为所谓自己的女人疯狂一次。
麦克本来是这样以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