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溪思来想去,嬴翮的法子难担风险,万一落网,她虽然有把握能全身而退,但在十九局那边始终不好交代。在那之前寻到与当年之事相关的人,才是风险最低的法子。
因此路上遇到行商旅人,她便硬着头皮上前交涉,借口家中长辈参加过当年长平之战侥幸回赵,如今想找机会和曾经的战友一聚,可惜早已断了音讯。
她如此有恃无恐,是因为一开始时旅公司在战国的试点便是赵国邯郸,时旅器能切换出地道的邯郸口音,足以打消他人的戒心。
再加上她身形高挑,面如冠玉,按剑往那一站,长身玉立,无形中又加了几分好感。
谁见了不说一声,咱赵国人杰地灵,赵国将士的后生不都生得如此丰神俊朗吗?
如此一来,她随口一编的寥寥几句经历竟让不少赵人唏嘘不已。有气盛者,当场邀着傅溪入席痛饮三杯。
商旅之人游历各国,在政治见解方面比普通百姓更加激进,酒精上头,更是痛骂当年秦赵两国君王与参战将领:“赵王若有吞下韩国上党的气魄便罢了,偏偏听信谗言用人不善,廉颇将军对上杀神白起都胜算难料,竟然以赵括小儿代替廉将军出战。当年若听廉颇将军固守之计,我赵国四十万将士怎会以身殉国?”
有人喝醉了酒狂言:“要我说,论起贤明,赵王甚至不如齐王,齐国这二十年来事秦紧,作为一国之主来说在外交上是窝囊了些,但与秦交好,百姓免受战乱之苦,而有余力发展工商业,冰纨绮绣精美独有,盐渔之业富国兴盛,更不要说稷下学宫多少圣贤名士。”
傅溪不置一词,此等重大决策绝不是一句“听信谗言”之类的马后炮就能概括的,此中的政治拉扯和权力斗争必定错综复杂,秦国并非赢得那般轻松,赵国也没有输得那般容易。
就如同后世人总热衷于总结前人得失,对前人的言行功过加以评判,自觉高人一等,但若是真身在局中,未必就能做得比前人高明。
只是听这陌生人一番陈词,她虽不是此间百姓,心里也添了几分烦闷愁苦。
战争受人厌弃,但同时,其背后所带来的利益又令人失智,即使是两千年后的后世人自诩文明高度发展,可野蛮暴力的战争冲突依旧不断升级,受战乱波及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悲剧太多太多。
一行人越聊越上头,推杯换盏之间,已经没有傅溪插话的余地了。
酒局刚散,傅溪闻着自己一身酒味,正要回房更衣,却见一人立在楼梯口。
见她出来,抬起一张肿成猪头的脸,望着她欲言又止。
“他又欺负你了?”傅溪认出来这是岳小丁,自从被赵嘉揍了一顿后,不知是不是无颜见人,这两天见了她和阿翮就躲。
岳小丁思绪复杂,那日被那妇人一番敲打后,他已起了离开的心思。
今日来便是想和这秦人请辞,他的伤已好了大半,可以自去官府。
可现在他改变主意了。
“你们不在秦国好好待着,来赵国是为了什么?”他紧盯着地板,尽管极力克制,但语气中的尖锐还是暴露了他的心情。
傅溪无言,她发觉从见到岳小丁第一面起,他便以国别取人,秦人便是坏人,赵人便是好人,非黑即白,过于狭隘了。
她摇摇头,话不投机半句多,应付那些人也有些疲惫,越过岳小丁径直上楼。
岳小丁依旧站在原地,方才无意偷听到的那些话还在他耳畔响起。
这么多年过去,世人只记得长平之战带给赵国的羞辱,记得错失上党这块他国疆土的遗憾,谁还会在乎当年侥幸存活的二百四十一名赵国将士的下落?
……除了他,谁还会记得?
良久,他抬手覆在腹部,五指用力一扭,刚好转的伤口便被硬生生撕裂开,疼痛让他狼狈跪倒在地上。
在弄清楚秦人来赵的目的之前,他不能自私离开,他的伤自然也不能愈合。
*
傅溪本不抱任何希望,这一来二去,还真就有了音讯。
据席间那旅人酒醒后所言,他早年出门在外,往往会在意吉凶,求签问卜,机缘巧合之下认识一位巫女。听闻那巫女的长子,便是当年长平之战的幸存者。
说起来也有些邪乎,当年那巫女的夫君出征,还未出城门,她便泣涕涟涟。邻里都来劝慰,知她怀着身子又要照顾年幼的儿子很是不易。
她却说她哭的是从今以后与夫君阴阳两隔,不顾他人非议和阻止,操办起白事来,果然应验。
再后来便是秦赵之战,巫女的长子长成从军,当年战况从前线传来,噩耗不断,村里人都说那巫女长子遇上杀神白起,十有八九是回不来了。
巫女却表现得比任何人都镇定,她说临别前为儿子占卜过,这一战必定安然无恙归来,又一次应验。
是以颇有盛名。
傅溪一向不信这些神怪玄说,耐心等待旅人说完,才询问可知那巫女长子的名字。
“待我想想,似乎是叫岳……岳甲来着。”
“武安户人赵庶人岳甲,年十五。”
竹简上的墨迹清晰可见,和那旅人的描述一一对应。
十五年过去,昔日的少年将士,如今应该已是和她一般的年纪了。
傅溪精神一振,卷好竹简,轻勒缰绳,打量起眼前这个小村落。
一路走来,能见到的多是些老弱妇孺,见有外人来此,也不好奇出来张望,反而惶恐不安掩门关窗。
又想起那商旅的话,当年秦赵交战后,赵国损失四十万兵马,那之后甚至来不及休养生息,依旧年年征战,民不聊生。
然时局如此,非她这后人所能干涉,她强行压下心中不合时宜的悲悯,转而想这次若是寻到那岳甲,便能解了阿翮的心病,心中转忧为喜,升起些期盼来。
如此又行了一小段路程,果然如那旅人所言,一颗十人合抱粗细的老槐树映入眼帘,树下一茅草小屋正被冰雪压着摇摇欲坠。
这便是岳甲的老家了。
赵嘉掀开车帘,也跳下马车活动筋骨,离邯郸越近,他便越得意:“这棵大槐树可真气派。”
车厢内的岳小丁闻言不屑,他家乡有一株百年槐树,树皮入药,槐米做茶,槐花为食,离家后他在邯郸见过许多珍奇树木,都比不过记忆中的那株老槐树。
他掀开车帘,眼前的一切只出现在梦中,陌生又熟悉,回忆随着并不存在的槐花香游动起来,他方寸大乱,怎么也想不到秦人竟然会寻到这里,恍然间一脚踩空,拜倒在地上。
“倒也不必行此大礼。”赵嘉得意说着,瞄了眼傅溪的脸色,又不情不愿上前扶人。
傅溪忽视他们的小动作,扶着嬴翮下马车:“此处便是了,阿翮。”
嬴翮自从得知了这消息,便一路沉默。此时听了傅溪的话,她一手紧握铁剑,一手拉着傅溪的手不放,缓步走至紧闭的门前。
“等一等,”岳小丁咬牙出声,挤出一个苍白又讨好的笑来,“这种穷乡僻壤的地方也没有什么可拜访的……”
赵嘉深以为然,难得和岳小丁达成统一战线,这种风一吹就倒的茅草屋,压根不是给人住的,他可不想进去受累。
嬴翮眼眸闪烁,她脸上没有了以往伪装出来的温柔笑意,虽然依言放下了欲敲门的手,但看岳小丁的眼神带着探究,如鹰一般锐利。
气氛霎时间紧绷,就连一旁的赵嘉也默默闭上了嫌东嫌西的嘴。
除了傅溪,她从来都没有审时度势和察言观色的习惯。
她心道,这是阿翮期盼许久的谜底,他们不能仗着阿翮好心肠,便在这种重要时刻添乱,抬手直接替嬴翮叩响大门。
敲了一声,大门突然被人拉开,一小女娃迫不及待探出头来。
那女孩看着四五岁的样子,歪着发髻从门后露出半张脸看人,见到生人,并不害怕,视线黏在傅溪身上不动了,期期艾艾道:“是阿婆叫你来接阿宝的吗?”
傅溪和嬴翮面面相觑,这话好生奇怪。
女孩却毫无防备打开门邀着他们进屋。
院门矮小,傅溪不得不小心低头进屋,堂屋更是狭窄,一下子塞进这么多人,连转身都有些困难,更不要说什么炭火热茶了。
赵嘉第一个受不了,一拍桌案:“小丫头,去把你家大人叫出来,这是哪门子的待客之道。”
阿宝被吓了一跳,小手拘谨交握:“阿婆在屋里头睡觉,不让我去吵她。”
赵嘉一抬眼,才发现几人都不约而同侧目看他,才知自己惹了众怒,找补道:“我这不是为你们着想吗?远道而来,连口热茶都不招待。”
阿宝闻言,想到平日阿婆的教导,她们虽出身卑微,却也不能失了礼数叫人笑话,迈出小脚便要去烧水。
傅溪拉着她的小手拦住不放,入手的温度让她一怔,日至正午,这家大人却还呼呼大睡,放着一个小孩在这寒冬腊月面对他们一群陌生人,她神色一冷,连带着和赵嘉说话的声音也冷了几个度:“你去。”
赵嘉心道这是真拿他当奴仆使唤了,面上积极应声,心里骂骂咧咧,等到了邯郸,恢复了身份,今日之辱,定当十倍奉还!
他一头钻进柴房,对着简陋的厨房无处下手,正要去问那小丫头,转头便遇见了门口的岳小丁,被那张他亲手揍出来的脸吓了一跳:“你有病,站在这里不出声!”
他这反应倒也没有夸张,岳小丁的脸刚开始肿如猪头还有分滑稽,如今伤势渐渐好转,脸上的伤化为大块紫红色淤青,看着很是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