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尽力压制住内心深处的不安和犹豫,反复开解自己,这些都是秦人欠他们的,他没有错,他只是替大哥把失去的一一讨回来。
“准了。”
岳小丁听着那人脚步逐渐远去,心里依旧没底。他一边想赵偃是何人物,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一边又忍不住多想,赵偃连他大哥姓甚名谁都未曾过问。
之后赵迁令他带路去捉拿秦人,他也犹豫着答应了。他心道,或许等秦人缉拿归案,大哥的事情便能引起主子们的注意了。
今夜的邯郸城注定热闹,一众赵国士兵举着火把开路,无声无息将一座寻常驿站重重包围。
“之前多有得罪,阿父已经教训过我了,今夜请兄长来看一场好戏赔罪。”赵迁说着,挥手示意,几名士兵冲进驿站,押着掌柜和几名伙计出来。
掌柜白着脸强撑着解释他对这一切都不知情,他主家是士氏一族,若有什么缘故,也请先让他禀明家主。
赵迁不理会这些,只道:“那秦贼还在里面?”
嬴翮几人为避着被发现,都是掩门跳窗离开,因而赵迁从掌柜那里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赵嘉听了也有了几分兴趣,他迫不及待看那秦人的脸色了,如果多求饶几声,他也未尝不能看在往日恩情的份上法外开恩。
可却听赵迁一声令下:“点火。”
围着驿站的众将士立即听令泼油点火,不过呼吸之间,驿站便被烈火包围。
“烧不得啊,烧不得。”掌柜反应剧烈,坐倒在地。
“这破地方,烧了便烧了。这几人窝藏罪犯,有通敌之嫌。来人,把他们带走。”当然赵迁的一言堂并不能算数,这罪名也不是说了便能安他们头上的,但也够给士璋添堵了。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赵嘉始料未及,不等他说话,身后传来岳小丁焦急的声音:“主子,此举是否不妥?秦人还在里面,不抓住他们审问吗?”
赵迁淡淡看了岳小丁一眼:“你不是说他们武艺高强,难以对付,既然如此,不如一把火烧了省事。”
赵嘉不语,赵迁分明是想杀人灭口,就如阿父所说的那样,所有知道刺杀一事的人都得封口。
眼看火势蔓延,岳小丁没了办法,只能跪倒在地对着赵迁磕头,声泪俱下:“阿宝还在里面,我求你救救她,她是无辜的。她不是秦人,她是赵人,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可任他磕得头破血流,也没得到主子的垂怜,甚至赵迁还嫌弃得往后退了一步,只因不想岳小丁的血弄脏了他新做的珍珠鞋履。
一只手强硬搀扶岳小丁起身,岳小丁惊喜抬头,却只能看见赵嘉灰败的眼神。
他在劝他放弃,一切已成定局,没有人能违抗阿父的命令。
岳小丁打落他的手,终于知道求人不如求己,他一人来来回回提水灭火,可一人之力,蚍蜉撼树,怎能浇灭熊熊烈火?
这么大的阵仗,中途不是没有赵国百姓出来看过,但看到凶神恶煞的赵国士兵,又发现烧的是士氏的产业后,连看热闹的勇气都没有,更何况是出手救火。
岳小丁终是力竭,为了护好木桶摔倒在地,大半桶水泼在他的身上,冰冷彻骨,他却感受不到寒冷,只无意识用嘶哑的嗓子连声叫着“阿宝”。
在场将士有人心生不忍偏过头,也就忽略了岳小丁眼底的恨意,给了他可乘之机。
他夺了其中一人的兵器,大吼一声,举刀劈向赵迁,可他终是力竭,中途便被侍卫们联手夺了武器按倒在地,他只能无助地发出一声哀鸣,只差那么一点,他就能手刃了这畜生。
赵迁怒极,抽出腰间的佩剑,一脚踏在岳小丁脸上:“这贱仆自作主张,背恩忘义,今日我便替兄长清算了他,如何?”
“慢着!”赵嘉慌忙阻止。他这些日子累死累活才照顾好的人,他赵迁一句话便杀了,决不允许!
“他是你的人,我怎知你会不会手下留情?况且,他之前还追杀过我,也该是我亲自动手才能出气,”赵嘉说着一把夺过赵迁手中的剑,拿着剑身在岳小丁身上比划,“你说,是先砍了这手,还是先斩了这脚?做成人彘送给你好好赏玩可好?你要留下来陪我慢慢观赏这个过程吗?”
赵迁瞳孔一缩,赵嘉这话明明是不服阿父的安排,借虐杀他的卑贱手下为由,恐吓于他。
果然赵嘉这么一激,赵迁并未久待,怒气冲冲带着一众赵军回去复命,留下赵嘉一人发泄他变态的杀人嗜好。
一剑插入岳小丁头侧的土地上,赵嘉脱力跪在地上:“你走吧,我会对外宣称杀了你喂狗,从此世上再无岳小丁这个人。”
意料之中没有得到回应。
“你早该想到的,与赵迁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他侧头望着大火,这一路上他讨厌总使唤他的臭脸秦人,也讨厌那个穷酸的小丫头,可从未想过让他们死,他道:“这是阿宝的命,也是他的命,下辈子千万不要遇到我们这种人。”
岳小丁已经无所谓生死,瘫在地上如同失去灵魂的人偶,眼前烈火吞噬整座高楼,他心中的火苗却渐渐熄灭了。
*
傅溪将醒未醒之间,突然颈间一凉,她捉住那只放在她脖颈处的小手,睁开双眼:“阿宝不困吗?”
阿宝怯怯摇头,她收回小手:“对不起。”
为她半夜偷偷溜进仙人房里,也为她失礼去摸仙人的脖子。
傅溪大概猜到了阿宝这些举动背后的原因,说到底还是因为卯婆婆的死,留下了心理阴影。
这孩子大约是半夜醒了害怕,才进了她的房间,见她合衣躺着,担心她和卯婆婆一样醒不过来。
她掀开被子的一角:“上来。”
阿宝听话小心翼翼躺好,闻到仙人身上的淡淡香味,心中的恐惧也被渐渐驱散。
“睡吧。”傅溪不再多言,她拉着阿宝的手,放在自己手腕上。
感受到有力的脉搏跳动,阿宝眼睛亮了亮,乖乖闭上眼睛。
傅溪再度醒来是被一阵浓烟呛醒的,她小声咳嗽,感受到了不属于这个季节的灼热。
外头火光冲天,如同白昼,因为是夜半时分,烈火燃烧时的爆裂声清晰可闻。
也正是因为火势虽猛,但还未烧至二楼,再加上门窗紧闭,浓烟难以快速渗入房内,才给了她们一线生机。
她稳住心神,捂住口鼻反拿茶壶,将水倒泼在被子上,被子往身上一裹,单手抱起阿宝,走至门口,一脚抵住门,一剑挑开门栓。做完这些,她退到门后,一阵灼人的气浪冲进房内,等略微适应了些,她才一刻不缓往外冲去。
“咳咳……我怕……”
傅溪没有说话,按住阿宝的后脑,裹紧了被子,她的全部心神都在避开浓烟和大火。
楼梯已经烧断,她果断跳至高台,如此不走寻常路,凭借一副好身手,硬是从大火中寻到了一条生路。
火海之外,岳小丁没有去听赵嘉的抱怨,他想,若是当初赵嘉杀了他,若是他没有获救,若是他早就死了,那么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视线逐渐模糊,恍然间望见火海之中人影晃动,一人踹开大门,从燃烧的大火中冲了出来,如同神明降临。
他诈尸般坐起身,愣了愣,突然充满了力气,爬起来迎了上去。
傅溪大口喘着气,贪婪呼吸着新鲜的空气,顺手将阿宝递给了岳小丁,等她缓过神来,发觉了不对劲:“……阿翮呢?”
岳小丁抱着被吓呆的侄女羞愧低头,他以为他是对的,对付这些秦人,再卑鄙的手段也可以用。可他效忠的主子视他如草芥,甚至要一把火烧死阿宝,本该千刀万剐的敌人却舍命救了他的亲人。
“我问你阿翮呢?”
听到傅溪的逼问,他绝望地指着身后那座高楼,嗫嚅道:“她……她没有出来……”
赵嘉站在几步开外看着她着急,他倒是知道嬴翮的下落,但不打算现在说。他心道,他当牛做马这么多天,也该让这秦人伤心伤心。
傅溪心下一沉,此时已是心急如焚,再也听不进任何声音,她还尚且存了几分理智,提起脚边的半桶水泼在被子上,披上被子头也不回冲入了火海。
还打算看会儿好戏的赵嘉目瞪口呆,他怎么也想不到这秦人对其夫人竟如此情深义重,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舌头:“错了错了,那疯女人不在里面,回来!你快回来!”
可他这话终是太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