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又从府上偷了什么?”
“谁今晚偷你东西了?少冤枉人,我可没偷。”闻峤忿然。
赵澜挑眉,“是吗?那你怀里揣的什么?”手径直伸向闻峤鼓鼓囊囊的怀兜中,将他私藏的东西抽了出来。
一个小叶紫檀长匣。
里面卧着那尊山茶玉雕。
玉雕晶莹润泽,枝干遒劲,花叶舒展,大团大团的茶花竞相开放,有一花瓣还淌着露珠,似是刚从枝头折下。
这是娘亲的爱物之一,却被谢峤盗走,若不是谢峤今日返回,或许这玉雕就永远丢了,想到这里赵澜敛了笑,声音也冷下来,“我原以为早被卖了,你怎么还敢回来,是卖不出去还是上家不敢收?”
闻峤只觉他问得莫名其妙,自己分明是为了还这尊玉雕才回来,他耐着性子解释道“这山茶玉雕巧夺天工栩栩如生,定是出自大师之手,玉雕底座有一行小字,‘愿吾妻长乐安康’,这行字乍看没问题,细看笔画滞涩,雕工生硬,虽然看得出用了心,但还是不及玉雕主体线条流畅,应是外行人练习许久才刻上去,用情之深可见一斑。玉雕是我从王府偷来的,秦王世子又没成亲,那就只能是王妃的,现如今……”说到这里谢峤顿了顿,“我今夜前来是想归还此物,还没放回去就被你们逮住了。”
赵澜听完,心里微动,有些讶异。
如此品质的玉料极为罕见,而且大多都进贡给了皇室,流通到市面上的少之又少,偶尔有一块各路富商显贵必争相抢购。这尊玉雕光洁温润,玉质细腻,没有半点杂质,并且出自苏州琢玉大师陆溪之手,若闻峤将玉雕卖出去,他这一世连着下辈子都能锦衣玉食,喜乐无忧,现在局势不稳天灾时有发生,侯爵、官员亦或是平民都想多留点傍身钱,鲜少有人能抵御住这样的诱惑。
没想到闻峤居然会冒着巨大风险回来,还是念着父亲和娘亲的意笃情深,赵澜一时有些语塞。
雪下得越发不可收拾,闻峤身上覆盖了一层薄雪,眼睫上也落了些,不知是雪花太重了还是太冷诱得他的睫毛小幅度发颤,冰冷的地砖将寒意输送到他全身,后背的血似乎也凝固住了,像冰碴子挂在身上,随意动一下就是阵阵刺痛。
章以年看天色已晚,试探道:“世子,既然玉雕已经找到,我们该如何处置这飞贼?”
闻峤如今已是强撑,听到章以年的问询才找回了点精神,竖起耳朵听,等最终定夺。
他心里有底,料定赵澜不会伤他性命。阿翁说,秦王妃信佛,加之她宅心仁厚,温和善良,在王府管家的十几年从未苛待过下人,若有胡作非为不顾法纪者也就是打顿板子后交予府衙审理,是生是死全根据当朝律法来定,决不在府里动用极刑,她仙逝后秦王府也遵循这规矩。
如今已是景和七年,从未听过秦王世子滥用极刑,就连方才说要割他舌头也只是吓吓他,如今山茶玉雕已完璧归赵,估摸着应是会挨顿板子,闻峤这几日来王府行窃都特意在衣服里多垫了些东西,若是被送到府衙,他也自有逃脱之道,阿翁一手设计了西安府的官邸和衙司,西安狱也在其中,临走前阿翁还跟他讲了一宿牢狱的结构和路线,就是防着这一天。
赵澜俯视着不知在盘算着什么的闻峤,轻飘飘落下一句,“那便杀了吧。”
如平地惊雷,闻峤的表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了,震惊、不解、愠怒、失望、哀怨轮番上演,好不精彩,箭伤在身脑袋也越发昏沉,他脱口就出:“你们王府不是不杀人吗?你不是应该送我去府衙吗?”
赵澜挑眉轻声道:“你我有缘,我为你破先例还不好吗?王府的刀剑虽许久没见过血但总比刑场的鬼头刀快,送你去府衙也只是让你多受磋磨。”随即话锋一转,“还是说你又想出了什么歪点子,让我送你去府衙是不是正合你心意,方便你逃跑?”
闻峤自觉失言,连忙解释道:“西安狱建构复杂戒备森严天下闻之,我怎么能逃得掉。我只不过听闻每年仲春西安狱会大赦一批犯人,若我能侥幸撑到那时尚且还有一线生机。”闻峤膝行几步,伸手扯住赵澜的袍角,金丝织线被他手上的雪水晕暗了,“世子您大人有大量,就放过我吧。闻峤自知罪孽深重但在这里杀我怕是会脏了王府的地界损了世子功德,世子肯放我一条生路,我定好好报答世子。”
闻峤自幼便知晓该如何扮可怜博同情,他一双眼生得极好,薄雪轻覆眼睫,澄明的泪水盈在微红眼眶中欲落不落,如雨后荷珠秋波流转,坚定又略带胆怯地凝视赵澜,说到末尾一滴泪跌下来划过脸颊落进脖颈,千言万语都由这滴泪诉尽了。
赵澜的心短暂停滞了一下,他轻呼口气道:“你如何‘好好报答’?”
“我会武功能护世子周全,会洗衣会劈柴会做饭会讲故事……还会……呃……”
赵澜有些失望,“无趣,王府里最不缺的就是做杂役的,你的武功自身都难以保全,遑论保护我。”转身吩咐姚韫“给他个痛快的。”
“我身体健壮,冬日里也热得发慌,给世子暖床也是可以的。”
才子佳人话本常这么写,闻峤算是豁出去了,这下总该不无趣了吧。
姚韫同时开口说:“世子,不久就是王妃冥寿,若在此时要他性命恐怕不妥,不如等过段时间再杀了他。”
话音刚落两人俱惊。
闻峤恨自己话说得太急,姚韫恨自己耳朵进了污秽。
赵澜皱着眉冷声道:“满身血还想暖床,别弄脏了我的床榻。我乏了,你们将他带下去,看住了,别让他死了也别让他跑了。”
闻峤心知暂时不会有事,暗暗松了口气。
赵澜将玉雕放在案头,上了三炷香,跪在蒲团上注视王妃画像,眼神温柔,语气平和,“娘亲,静渊把玉雕找回来了。是个小毛贼偷的,他说这是你和父亲的定情之物便折返回来,中途露了些马脚才被儿子逮住。”
“这人有意思,装腔作势,矫揉造作,还装可怜想惹儿子心软好放过他,好笑的是他也算和儿子志趣相投,我喜欢的话本他也看过,若他不是飞贼或许能和他好好聊上几句。原先准备杀了他,但您寿辰快到了,少动杀念也好,这段时间只要他老老实实不生事端,冥庆结束我会放他走。”
说罢整个人像被抽走了筋骨,仰倒在蒲团上。
天窗上透出了些白光,空中的灰絮被映得圣洁,像雪铺天盖地地向赵澜落下。
“父亲常常念叨您。”
“姚韫说我的厨艺又精进了。”
“后院里梅花都开了,山茶还要等段时间。”
“前段日子我总做梦,梦到以前……”
赵澜像个刚下学的小孩儿,回家向母亲撒娇。
画中的女人头戴珠冠,眉清目秀,肌肤胜雪,唇若施脂,清丽绝俗,目光柔和如同春晖,似乎在安慰赵澜。
就这样过了许久。
“来世还是托生在寻常人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