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峤唯一的乐趣就是和明玉说话，一口一个姐姐，他嘴甜得很，虽然明玉的回答只有点头和摇头，但总归能够打发点时间。

“姐姐，你们每天都很忙吗。”闻峤边说着，往嘴里塞了个馒头。

明玉：摇头。

“姐姐，待在王府无聊吗？”

明玉：摇头。

“姐姐，世子对你们好吗。

明玉：点头。

闻峤咽下最后一口馒头，“那真是没想到。”

明玉连忙比划道：世子人很好，是你先惹到他。

当然，这段比划闻峤是一点都没看懂，依然自说自话。

过了半晌，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姐姐，外面还在下雪吗？”

明玉点了点头。

“那雪大吗？”

明玉：点头。

闻峤胸中顿时升起难以抑制的烦躁。

阿翁观天象，今年必有白灾。

腊八到，暴雪至；深八尺，三月消；天苍苍，地茫茫；江河塞，树谷枯；鸟坠地，人冻毙……

富家贵族尚能靠着庇荫余产安稳度日，布衣黔首却没有抵御天灾的能力，只能听天由命。

他原是四处流浪的乞儿，阿翁收留他带着他四处流浪，多亏村子里的人倾囊相助他和阿翁才能落下脚，他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孤身行窃是为了谋些财物多换点柴米冬衣，为灾难早做准备，白灾一发各路商行定会坐地起价借机敛财，闻峤空有悲天悯人的慈心，却没有相匹配的能力，他拯救不了所有人，乱世之中总有人要拿‘痛苦死去’的剧本，这些人的存在就好比天地间的蜉蝣，无足轻重，短暂又渺小，唯一的用处就是以生命供养权贵，荣华富贵稍想一刻就是僭越，无尽的磨难却分毫不差地降临在他们身上。

虽说阿翁告诉过他白灾降临之日不会推迟也不会提前，但如今雪失了节制地下，闻峤还是忧心。他被囚在此处门窗皆被锁死，任凭他怎么推搡撬动都没有松动的痕迹，只能焦急地来回踱步。

箭伤最初日日渐好，现下又开始肿胀发痒，接连就发起了低烧，整张脸都泛起薄红，眼里蓄着泓水，吃饭也少了滋味，更没兴致和明玉聊天了。

景和七年，腊月初二。

雪收了性子，像雾一般白茫茫地浮在天地之间。

明玉和往常一样来给闻峤送饭，今日闻峤的脸还是通红，但精神已好了不少，带着一脸笑意坐等开饭。

今日多了道菜，萝卜老鸭汤。

这是明玉用自己的月俸给他加的，她发现这几日闻峤精神不大好，约莫着他是想家了吃不惯王府的饭食。

寒冬腊月，一口汤下去整个人都暖和了，闻峤胃口也好了不少。

明玉见闻峤吃得多，低着头笑，两人相处时间不长，但她知道闻峤是个善良的孩子。

吃完饭闻峤拉着明玉不让走，让明玉陪他讲话，说自己再被关下去恐怕就要失语。

“姐姐，你可曾许了人家？”

明玉不答话，却红了脸。

闻峤兴奋地说，“那姐姐的意中人是什么样的人？给我讲讲呗。”

明玉羞恼至极作势要走，却被闻峤拉住了衣袖。

“姐姐，我不问了你别走，那我跟你讲我的故事吧。”

要说明玉对闻峤一点不好奇那是假的，闻峤长得好又懂讨人欢心，明玉好奇他是何缘故偷盗，便坐了下来。

闻峤说：“我爹自私又爱赌，为了几吊铜板将我卖给了当地的大户。那大户以前在宫里做公公，天生残缺，爱收养义子，不为防老只为折磨他们，得亏我机灵趁守卫不注意就隔开绳子逃跑了，但我已是无家可回便跟着群乞丐辗转各地乞讨为生，后来去了皇城，永安三十年我在宫墙根下小憩，见到一老头正从狗洞里爬出来，我看他行动艰难就帮了他一把，他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走，他保我衣食不缺，我觉得可行就随他走了。”

明玉找了根树枝蘸了水在地板上写，“那你不恨你父亲吗？”

“不恨，如果不是他卖了我，我怎么会遇到我阿翁和这么多好人呢？我阿翁可是个活神仙，观天象辨星辰探风水算八卦分阴阳，无一不精。”

明玉好奇，眼睛亮晶晶的。

闻峤见状接着往下讲：“就拿阴阳之事来说吧，小时候阿翁带我去替人勘坟地，那地方北面靠山南面临水，孤峰对峙，树木遮蔽不见天日，地形缺角绝命串宫，是犯了凶煞。阿翁当时就拉着我要走，突然一阵阴风刮过，天立马黑了伸手不见五指，只能靠火折子下山，说来也怪火折子打燃了就熄，来来回回弄了好几次才成，下山时又出了问题，我和阿翁就好似被林子围住了，怎么都走不出去只是不停打转，阿翁说是遇到了鬼打墙，林里的脏东西不想让我们走，要让我们留下陪它。”

明玉入了神，连呼吸都放慢了，平时熄灯了卧房的姐妹也爱讲鬼怪奇谈，她既害怕又想听，把自己罩在被子里耳朵却竖得高高的。

“后来阿翁找到了条小路，月亮独独就照耀着那一条路，而我们背后的树林依然漆黑无比。月光冰冷冷的，惨白白的，不像是人间的月亮倒像是刚从阴司中捞起来的月亮，我害怕得不行，只想快点从这条路出，刚踏出一步就被阿翁抓了回来，我正疑惑，突然发现前面出现了个人影。”

“是个女人，我以为她也是遇到了鬼打墙，阿翁却让我看她的打扮，穿着大红吉服，凤冠霞帔，但那套婚服绝不是我们这朝人的样式，更像是前朝。月光浇在她的身上，她向我和阿翁缓缓飘来，她没有影子也不发出一点声响。阿翁说在这不远有处前朝的古战场，这女子应是想去找征战在外的情郎，却意外死在了此地，执念未了，怨气过重，化为厉鬼，不得超生，就在她离我们越来越近时……”

闻峤讲到这里便不讲了，朝明玉勾了勾手，示意她凑近点。

明玉有些踌躇，不敢往前。

闻峤见状又添了把火，“明玉姐姐，那还是算了吧，怎么降伏这怨鬼是我阿翁的独门秘诀，隔墙有耳我也怕别人知晓。”

好奇是人无法克制的原始欲望，明玉还是凑了过去。

闻峤贴近明玉的耳朵，炙热的呼吸扑在明玉耳朵上，有些痒。

“我阿翁啊，先撒上了把朱砂，让我原地转了几圈。等女鬼快到我跟前的时候，我就……”

闻峤一记手刀干净利落地放倒了明玉，闻峤将她扶住放在了稻草堆上，闭着眼和明玉互换了外衣，拔下明玉的簪子给自己盘了个相同样式的发髻。

“明玉姐姐，我对不起你。谢谢你对我这么好，可我必须走了，我什么都没看，若再有缘相见我会报答你的。还有这个世界上是没有鬼的。”

随后拿上漆盘食盒，模仿明玉走路的姿势离开了柴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