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峤宽慰道:“我十一二岁时没什么亲人只有朋友,整天和他们黏在一块算是乞儿之间抱团取暖,但人总会长大总会有新的生活,没有人能一直陪着你,对那些见不到和不能见的人常怀牵挂已经很好了,我这种平民百姓尚且如此,更何况世子你呢?身不由己的事情想必只会更多,二皇子一定知道你的苦衷和心意,不然他也不会这么多年一直给你写信,世子,你不用太过挂心。”
赵澜胸中的郁结被闻峤抚平了,像荒芜之地忽降甘霖。
赵澜把闻峤制的香篆点燃,隔着袅袅烟雾笑着对闻峤说:“做得不错。”
闻峤见他开心,也顺着他的话往下说:“等我再练练就去江南盘间临街的屋子,开个香铺赚大钱,至于世子你了,万一哪天不做世子了,你又真能做一手好菜就在江南开酒楼做掌柜,闲暇时我们还能串串门交流下经商之道。”
赵澜不做世子也只能做王爷,又不是什么官职说辞就辞了,赵澜这是天命,辞不了挣脱不掉,况且人放着福不享,何苦去江南做下九流的营生。
但赵澜却道: “好,‘鲈鱼千头酒百斛,酒中倒卧南山绿’,江南是个好地方,适合开酒楼。”
闻峤一怔,思索片刻才憋出句:“‘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说完闻峤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差事急匆匆跑了出去,“欸,都过了午时,我得去伙房帮师傅们准备晚膳了,世子我先走了。”
赵澜那点刚萌芽的幻想随闻峤的离去戛然而止,他透过窗直视高悬的太阳,冬日的阳光并不灼眼,只是把他的眼瞳染成了透亮的琥珀色,阳光倾泻在他身上,周围的一切都黯淡无比,赵澜扭头去看闻峤方才坐过的位置,现下已经空了,只剩下没有收好的宣纸被风吹翻了页角。
狐皮门帘将寒气挡在外面,银炭烧得噼啪作响,暖得都让人觉得过了,赵澜却觉得冷,闻峤离开时仿佛顺带把那丝人气也抽走了。
赵澜打了个冷战,莫名想起了九年前的冬日,娘亲自刎后,王府的仆人拿着白绸在外面忙碌地布置,交错穿行像是永不枯竭的白色溪流,他独自在房里枯坐,无声无息,不笑不泣,安静得王府众人人几乎都忘了这个丧母的世子。
寂寞孤独在赵澜神志上筑巢织网,权力的遗毒磨平他的少年心性,漫长的岁月牵引出他的痛苦,暗埋于血肉并无限延长,往后多年赵澜便带着这身缠缠绕绕的网在王府中,在秦王世子的封号下,在赵家儿孙这个既定命运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循规蹈矩又安分守己地活。
他有些懊悔让闻峤去做那些毫无无意义的杂役了,闻峤就应该独独待在他身边,只为他做事只跟他说话。
这是赵澜抓住的鸟儿,理应要陪着他。
夜凉如水,白云寥寥,明月悬空。
闻峤去请赵澜用膳时,却没找到人,在后院遇到云伯才知道赵澜下午便带着章以年出去了。
这倒是便宜了下人们,能提前收工,躲个懒了。
冬日里,萝卜是时令菜,闻峤不晓得自己下午料理了多少根萝卜,一刻也不敢停,弄到最后胳膊像两根瘫软的面条想抬都抬不起,饶是这样,还被师傅责备手脚太慢,说全府上下都等着了,让他别偷懒。
今晚不用伺候赵澜,闻峤求之不得。
他盛好饭菜想寻个位置坐下,饭厅里人声鼎沸,三两成群,好不热闹,王府里的下人虽然平时都是副谨小慎微的模样,但只要不在主子身边便放开了天性,每个人都有彼此相熟的,唯独余下了闻峤一人,霎时间孤独和落寞席卷而来将闻峤一下打蔫了。
阿翁做的饭菜虽然比不上王府的,但他每顿饭都会热热闹闹地陪着闻峤吃,若是远行在外,也会把闻峤托付给村里人家,绝不让闻峤一个人在家里吃残羹冷饭。
闻峤哀叹之余瞥到了在窗边坐着的明玉,她也是独自一人,闻峤郁闷来得快也去得快,兴冲冲地奔到了明玉对面坐着。
“明玉姐姐,你也一个人吗?”
闻峤沉浸在“他乡遇故知”的喜悦里,忽略了明玉脸上一闪而过的惊讶和尴尬。
“谁一个人了?明玉怎么会一个人。”身后传来一道带着愠怒和不满的男声。
闻峤都不用回头看,就知道是姚韫。
姚韫拉起明玉就走,语气却温柔,“今夜世子不在,我带你去酒楼吃啊……再把明年的春衣先定了,然后去城东买些首饰。”
明玉挣不脱,只能满怀歉意地对闻峤眨眼睛。
月光从苍穹之上直直照下来,闻峤想起了阿翁,精瘦的小老头捋着白胡子,整日笑呵呵的,“热热闹闹的,吃饭才香。”
闻峤眼里发酸,也没了食欲,泄愤似地将萝卜块戳出几个窟窿后,跑回房里倒头就睡。
或许是今日太累,冷冰的棉被压在身上闻峤也觉得舒适,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安宁静谧的梦并未持续太久,先是一阵窸窸窣窣地声音,紧接着就是震天动地的鼾声,像是早春的惊雷击打在闻峤的心脏上。
这间房里除了他还有另外四个仆役,都是些府里干重活的糙汉,白日里辛苦夜里沾床就睡,打呼噜是他们排解劳累的方式。
闻峤晓得他们过得辛苦,但耳边的声音不散,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昨日也是如此,身子早已疲乏到了极点,肚子此时也报复性地叫,胃里燃起的邪火把他的神智反复熬煎,以此惩罚他晚膳时折腾那些萝卜块。
半晌,闻峤穿好衣服蹑手蹑脚地下了床。
去伙房找些吃食。
这时的月亮高了些,月光清冷,给王府披上了层雾纱,风起便缓缓地流动,周遭银白一片,只给闻峤留下了个黑乎乎的影子。
去伙房的路远,闻峤提着琉璃灯拖着影子慢悠悠地走,走到大门处时,冷不防地“嘎吱”一声门开了,声音在寂静的夜晚里被放大了无数倍,吓了闻峤个激灵。
两个人影走了进来。
是赵澜和章以年。
赵澜似乎是喝醉了,软软地依靠在章以年身上,章以年如临大敌,整个人都是僵硬的,不知如何是好,生怕把世子颠得不舒服,王妃去世之后世子常常会借酒消愁,但喝成这样还是初次,在醉仙楼里完全丢了分寸,喝得太凶一杯接着一杯,到最后平素里那些爱劝酒的舞姬都拦着赵澜,娇嗔着不让喝了。
“还不来帮忙?没看见世子喝醉了吗?”章以年逮着了出来觅食的闻峤,压低声音呵道。
闻峤连忙过来扶赵澜,章以年毫不客气,凉凉笑了声,“那我走了啊,你好好照顾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