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年关,天候回暖,偏北地界都有了些春的轮廓,唯独金陵的天像劣品烟罗纱,罅隙留得太宽,雨不尽地落,但又不成形状,像雾一般细微绵密,游荡在天与地之间,风往哪边刮这雨就往那处飘,让人看不清前方的路,等落到身上才发觉冷极,寒意往骨头里沁,冻得宫人梗着脖子兜着手扒着城墙根一步步往前挪,恍惚下竟分不清是没成型的冬雪,还是未凝结的春雾。
卫玄青走到谨身殿台阶下,才看见有个人直挺挺地跪在雨中。
头发衣袍都湿尽了,牢牢黏在身上,显得人格外瘦削。
隔着雾看,像一根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竹子插在地上。
“二皇子,这石板都快被你跪平了。”
赵祈闻声才意识到身旁有人,抬头看清了,恭敬道:“卫大人,您回来了。”
“这次赵阳又做了什么?”
赵祈摇摇头,“不关皇兄的事,我犯了错自然得受罚。”
在雨中,他像根濒临弯折的草。
卫玄青冷哼一声,“是吗?那你犯了何错?”
赵祈道:“父皇命我筹备昨日的宫宴,我请了京城那对双生花舞姬跳舞助兴,却没跟她们吩咐妥当,害她们迷了路,误了宴席,多亏皇兄带她们回来,才不至于错得太过。”
卫玄青笑道:“迷路?走哪儿去了?”
未等赵祈回答,卫玄青就接过话头,“迷路到赵阳床上么?”
卫玄青说得直白,赵祈一时竟不知如何答话,索性闭口不言,仍由雨打在身上。
“明天是什么日子?”
赵祈一愣,犹豫道:“明日似乎没有什么特殊……是立春吗?”
卫玄青道:“唐朝卢仝的《人日立春》有一句,‘颜与梅花俱自新’,二皇子可听过?”
赵祈轻声念道:“‘春度春归无限春,今朝方始觉成人。从今克己应犹及,颜与梅花俱自新。’”
“现下,这句诗很适合二皇子。”
赵祈附和道:“春天的确是个好时节,夫子说云南的春日尤为灿烂温煦,能将腌臜往事斥逐干净。”赵祈这时眼里才有了些神采,像暗沉云雾中坠落的星星,他膝行几步,跪在卫玄青脚下,俯身叩头,颤声道:“卫大人,求你,让父皇允我去藩国,不管是哪里都好。”
卫玄青冷笑几声,“我原以为二皇子经史文学极好,不会不知道我什么意思。金陵的春日不比云南差。”
赵祈还保持叩首的姿势,声音触碰到青石板又弹回半空,让人听着压抑又痛苦,“皇墙下,见不到春天。”
卫玄青陡然没了声响,赵祈顿时心慌不已,缓慢地抬头察看。
赵祈一抬头就和那双碧眸撞了个正着。
赵祈和卫玄青对视时也会想到春天,只是和繁花锦簇的金陵不一样,更像湘西遮天蔽日丛林中的春,清明已至冬雪却尤有余烬,寄生在黑腐土壤之上,像刺眼的创疤,纠缠错落的藤蔓把小臂粗的杉树绞死在百年杉柏的阴影下,直到树根腐烂枝干空洞树叶败落也见不到光亮,竹叶青吐着红信子游走在这些尸体上,树枝轻颤,有鸟雀休憩,竹叶青直起身子在层叠树叶中窥视,竖瞳已然变成一条细线,鸟雀振翅欲起,那青蛇前冲咬住鸟的脖子,待猎物窒息一口吞下,丛林里还是暗像还在冬日,可蛇出洞,春天已然到了。
卫玄青分明是蹲着身子平视赵祈,可赵祈偏生觉得是俯视,卫玄青在用冰冷轻蔑地眼神居高临下地解剖他,赵祈胆气太弱,欲低头闪避,却被卫玄青抓着肩膀制止。
卫玄青道:“景和初年皇上修改先祖律法,命皇子们无诏不得离京,就算我说服了皇上,他愿意放你去藩国,可富庶安宁之地定轮不到你头上,你说云南春日好,但云南何尝不是群狼环伺之地,先不谈云南偏僻荒远,土旷人悍,云南外有蛮夷虎视鹰瞵,隔三差五就领兵来犯,百姓勋贵皆有死伤,内有镇南侯一家把持云南军政几十载,他们镇疆平叛,忠心不二,深受先皇和陛下倚重,你如今想去云南,无论以何名义,都会让镇南侯心生不满,到时你在云南的日子不会比在京城好过。跪于人下自然看不见春日,你若想,便得站起来,如果站起来还不能得偿所愿……”卫玄青像在蛊惑,引诱猎物踏进圈套,“那就坐到……”
赵祈挣脱卫玄青的钳制,颤声打断道:“卫大人,雨大了,您还是去殿里吧,赵祈只是一时胡思乱想,今日所言全当没有过。”
卫玄青不再多言,站起身,从袖袋里拿出陈子孟的那把匕首,丢在赵祈面前,匕首质地坚硬,将石板砸出一点小坑,“你先生给你的,说是唐文皇的。”
说罢便转身朝殿内走去。
“皇兄呢,他还好吗?”
“好得很,新养了只鸟,十分有趣,说不定以后你能见到。”
卫玄青连头都没回。
赵祈一个人跪在雨中,天地所有声响都被雨声屏绝。
卫玄青进去没多久,刘公公便出来通报,“二皇子,陛下说雨下大了,不必跪了,让您回去。”
赵祈俯身叩首,朝谨身殿喊道:“谢父皇恕儿臣之罪。”说罢摇摇晃晃站直身子向刘公公道谢。
“二皇子,您说得哪里话,雨大你且把伞拿着。”
赵祈接过伞,他见过,是卫玄青方才撑的那把。
“也替我多谢卫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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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和三年,仲夏之际,荷叶田田,荷花清香气飘地各处都是。
赵祈母妃夏日难眠,只有枕着荷香入睡才能好些,赵祈每日下了学便去御花园的荷塘里摘几支,今日又被皇兄捉弄便耽误了时辰,等他折好花,天色早已变得昏黄,像掺了金粉的蜜糖,黏糊糊地顺着红色宫墙往地上淌。
来往宫女太监不绝,赵祈在这些下人面前也抬不起头,只顾盯着脚尖往前走。
走了一段路,赵祈忽然听到了赵阳的嬉笑声,顿时紧张心慌,侧身闪入另一条宫道,想躲着他皇兄。
这条路会经过父皇的寝宫,赵祈许久没见过父皇了,有些思念,就想着要不去悄悄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