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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天地玄黄(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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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氏回眸苦笑,“奴婢自小被爹娘丢弃,早记不得是哪里人了。”

“准错不了。先帝宠爱孝献皇后,正因她有江南风致。然而在朕眼中,伊不过依样画葫,徒有其表耳,”先帝文旭专宠一人时,元烨正身染天花,气息奄奄地躺在宫外的避痘所中。他以为自己就快死了,想见父皇、母妃,皆不能遂愿。他痛恨父皇的无情,连带对孝献皇后也多有不满,“蓬草就是蓬草,再怎么精心浇灌,它也长不成水仙!一点风雪侵身,倏忽便断了。哪里像我的莲儿,我的莲儿……”

他把莲儿一把拉进怀里,胸背相贴,耳鬓厮磨。王氏见他情动不已,也斗胆调笑道,“在皇上眼中,奴婢不是蓬草,是什么?”

“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注19),”元烨半是认真地说道,“在涅不缁,中通外直。田田翠叶临风张盖,亭亭芙蕖濯雨玲珑,待来日娇蕊香透,再捧出堆白胖胖的莲子……”

王氏羞涩地低下头,听他继续道,“朕视江南,不过如此荷塘。池面潋滟,底里淤泥。岁闲风定,游鱼每翻花跃浪,自以为天下尽在于我,及至狂风暴雨,则托庇荷钱藕叶,仰其血肉苟活——汉家须眉浊物,岂若彼裙钗哉?”

无论莲胜于鱼,还是鱼胜于莲,到底池中玩物,任元烨鄙薄亵玩而已。王氏暗生嗔怨,“汉儿如鱼,汉女如莲,那萨洲的儿女又像什么?”

一星拈酸吃醋似的顶撞,挠得元烨心口发痒,“萨洲?萨洲的女儿是栀子花,胖大粗壮,香得总教人受不了。萨洲的男儿是海东青,尖牙利爪,驯好则为你打猎,驯不好也要啄你的眼!”

“皇上呢?”

元烨仰头大笑,把王氏箍得更紧了些,“朕啊,朕要做个梦蝶的庄周。睡时眠花宿蕊,醒则打鸟捉鱼!”

雍熙帝牵她继续向山里走去,温热手掌浸出缕缕凉意,王氏有些冷了。

元烨习惯于心狠手辣和勾心斗角。他十二岁继位,十四岁联合赞布之子赞腾额扳倒权臣林达。亲政之后,改内三院为内阁,夺议政王大臣会议理政之权。见内阁学士赞腾额权势日盛,又引兵部尚书和世亨入阁制衡。雍熙七年,和世亨因力主南伐深得元烨赏识,地位渐趋于主张维持南北分治的赞腾额之上。雍熙十二年,即萨军攻克南京当年的七月,京师地震,和世亨借机遣心腹弹劾赞腾额,得元烨默许。次年,赞氏罢相,和世亨代天子草诏,拟将他贬为庶民。元烨念及旧恩,仍让赞腾额回内大臣处上班,倘来日时局有变,或能东山再起。和世亨由此权倾朝野,而贪渎专擅、党同伐异之举更甚往前。雍熙二十年,元烨授予供职南书房的文学侍从草拟特颁诏旨之权,正式与内阁分庭抗礼。今年年初,南书房大臣温恭让、于耀指使江南道御史关原弹劾河道总督郭丰多年治河无功、靡费白银无数,乃至于屯田扰民、有意阻挠开浚下河。郭丰被捕入狱后,关原继续弹劾他的恩主和世亨及其心腹,称他们犯下结党营私、收受贿赂、公然卖官鬻爵、钳制言官等八项大罪。奏折呈上,满朝悚动,元烨下令即刻罢免和世亨一切职务,党羽亲友皆遭牵连。关原因此升任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然而三月之后,又因涉入一桩无关紧要的案件而被强令致仕。

君臣上下一日百战,韩非所称“圣人”者必也好之而乐之。与这样的人待在一起,定然极安全而极危险。送她入宫前,侍卫方柏曾劝说王氏“但有一分不愿,我可助你远走高飞”,却被她婉言谢绝。

王氏不知来处,四岁时饥寒将毙,被农民陈二狗从破庙的佛像后抱回家中,夫妇二人用温暖的牛腹与小半碗玉米面糊救活了她。从此王氏便留在陈家,洗衣、做饭、捡柴、喂牛,七年间忍饥受冻、昼夜劳作,越长大越变得干瘦、枯黄。“我们把你养大,你得报答我们。”她的养母挥舞着恩情的长鞭,指使她在田间屋内不停做活。而养母年复一年地鼓胀起肚腹,每在漫长的如动物般的粗喘与嘶叫声后,交给王氏一个需要照料或者埋葬的婴儿……

十二岁那年,泾县大旱,陈二狗贱卖了所有土地和家当,仍是不够吃,只好举家离乡,到北边乞食。王氏的小妹妹在路上饿死了,皮包骨头的瘦小身体扔到山坡上,很快引来一群恶犬。剩下的三个弟弟被父母领到城里的大户家前供人相看,想拿其中一个换取回乡的口粮——王氏勤劳能干,他们本是不愿放手的,偏生王老夫人看中了女孩的清秀面容,愿用三袋玉米面买她一人进府。“求夫人行行好,再多给些粮食吧!我们从破庙捡了这女儿,养育七年很不容易。她脖上还有块银錾的锁儿,也一并卖给你们……”养母身上掉得不剩半两肉,灰黄的皮肤扒着嶙峋的骨头,只有肚子高高隆起——她又要生了。夫人看她可怜,让婢女多拿来半袋稻米。陈二狗一家千恩万谢地离开王府,从此王氏再不知晓他们的行踪。

王家以贩盐发迹,三代之间,累资巨万。为了巴结景朝高官,家主王延庆从新买的婢女中挑拣出容颜最姣好的四位,分别取名桃儿、莲儿、菊儿、梅儿,聘请先生教她们女工针指、诗书弹唱,一如农家养猪,等到肉质鲜美便可端上贵人们的餐桌,供他们啖食享乐。然而便是这种功利的、毫不顾忌女儿们意志与痛苦的饲喂王氏也没有领受多久——虽然她只有八岁孩童的身量,实际却已经十二岁了,趾骨完全长成,再如何矫揉造作,都缠不成“新荷脱瓣月生芽,尖瘦帮柔绣满花(注20)”。王氏拖着近乎残废的双足搬到柴房,自此从清晨被使唤到深夜,不停地受欺,不停地挨打。她十五岁上做了桃儿的侍女,被王延庆一齐送到内阁学士温恭让的府中。婢女的婢女,境遇比不得廊下的猫儿狗儿,全无为人的尊严可言。唯一庆幸于翰墨诗书之家,最低贱的仆奴也要学习识文断字。昔日在王府窥见的一线天光,恍然成纸上古今华夷、神人鬼怪的三千世界。王氏如疲行荒漠的逐客,一点甘霖润喉,反令极度的渴乏压灭身心的一切痛楚。浅显的蒙书不能浇其心火,她义无反顾地踏上刀山,投向远处的海市蜃楼……

彼时温恭让刚入南书房,正当圣眷日隆。寒冬腊月,当蘸了冰水的皮鞭抽碎王氏单薄的衣衫,在她背后留下触目惊心的伤痕时,雍熙帝元烨刚巧在温府微服私访。他循声走到藏书阁前,还未开口,身后的温恭让抢先喝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这婢女擅闯藏书阁,偷看大人藏书,依府上家法,该——”

“尽以胡言琐渎圣听,还不快退下!”温恭让忙打断仆人的话。虽说奴婢地位卑贱,只要不死,可由主人任意殴打。但恭让自诩饱读诗书,被服仁义,生怕让这等小事污损了自己在元烨心中的形象。他跪在皇帝面前,叩首请罪道,“微臣治家不严,伏祈陛下重处!”

“温卿海内大儒,若不敬惜字纸,朕才觉奇怪呢,”元烨正要用他来对付和世亨,驱委笼络,自有一套算计。他虚扶一把恭让的左臂,示意对方起身,又径直走到王氏面前,看她匍匐在地,皮开肉绽的后背不住寒颤,“你在读什么书?”

“回陛下……奴婢……在读……《论语》……”

“温府果真书香门第,就连一介婢女也能读《论语》,”他用目光压下温恭让的腰,转回头来,俯看婢女被冻得青白的面颊,“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欤?”

“回陛下……典守者……不能……辞其责耳……”

问出《论语》季氏篇,答则为朱熹之批注。婢女出身低贱,终日劳苦,能够有此才识,不唯需勤奋好学之心,还当有坚忍不拔之志,元烨的心口一撞,兀自脱下披风,盖在王氏的身上。他与前来催请的太监走出温府,一直到起驾回宫前,他都没有再多说什么,但温恭让已经什么都明白了。自此之后,王氏在温府的境遇大为好转,不仅免于饥寒劳碌之苦,还获允借阅阁中藏书。每当元烨造访,温恭让便有意令她随侍在侧。女子如一泓泉水,吞咽过无尽砂砾依旧清澈。她淡然围拥着一块满是棱角的顽石,由他用言语揉皱再用爱抚展平。元烨心悦她如母亲般的体贴与包容,遂不顾宫中“不蓄汉女”的祖制,命侍卫方柏想方设法,将她送到身边。

富贵纵得皆虚幻,浮世落花空过眼(注21)。王氏并不深恋人间,她见过太多不择手段地向上谄媚、不择手段地向下压迫、不择手段地与左右勾心斗角。她明知自己不过是元烨的笼中之鸟,入金笼中,无所谓情甘意愿——她未知来处,不属于乡野、城镇、官邸、宫廷,此生所求,不过寻书中一页栖身。而元烨刚好有天下藏书,刚好能予她安稳。倘若将来有了孩儿,他们能待在风雨不侵的房中,过着顺遂安闲的生活,不必担心缺衣少食、挨打受欺,那还有什么不好的?想想逃荒时煮成肉汤的……

王氏的手微微收紧,元烨停下脚步,“莲儿,是我走快了吗?你的脚又疼了?”

帝王一点真心,于她已是妄求,“没有。”

元烨并不在意她的心事。他用拇指揉搓王氏的手背,仅表示泛泛的安抚,“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了。”

他们走进大宣平阳公主及驸马江颢的墓园。二人殉国时,南京城破,但江南宣廷犹存。元烨感其忠义,下令厚葬,却只修建地宫、宝城,立神道碑,不设享殿、华表、石像生,示与宣廷无君臣之义。岁月轮转,松柏成林,墓园清净,若如幽谷。他们走到宝城前,花香与酒香还弥散在空中——料想前一位凭吊者尚未走远。内侍赵宽捧来三盏清酒,元烨端起中间一盏,洒在自己脚下。

“南京之事,朕悔恨无极,”颠簸的海船上,元烨拱手弯腰,向江永深深致歉。佟允文为博荣恩,不惜蒙蔽圣聪,美化战况。当他得知惨烈的真相,暴行的后果已无可挽回——江南军民掀起抗争的巨浪,景廷不得不投入更大的兵力击破那些铁壁铜墙。越持久的作战,越深重的破坏,越强力的压迫,越激烈的反抗,萨军渐感力不能支,元烨被迫起用雪藏多年的汉官降将——见利而忘义,究存忠心几何?他决定御驾亲征,实则隐有些日暮道穷的意味,“恳请江公教我,如何致天下太平?”

江霖一夜高热,嘴唇烧得焦干。他被海船摇醒,沉暗的双目扫了眼元烨,又扭头看向祖父。江永爱怜地抱起孙儿,裹紧他身上的被褥。恰逢江平端药进舱,元烨接过,恭敬地捧到江永面前。

江永面露些许惊诧,领受了他的好意,略一欠身道,“多谢。”

元烨曾以为,华夏的土地已经荒芜,虽有满架风干的衣冠与典籍,却再长不出雍容气度、坚劲风骨——有宣一朝,士大夫急于恢复被蒙元中断的道德文章,皆忽庸行而尚奇激。国制所褒,志乘所录,与夫里巷所称道,流俗所震骇,胥以至奇至苦为难能(注22):一个要求女子为贞节殉死、儿女为孝道自残、大臣为忠义受刑的民族,却诞生出无可胜计的淫(河蟹)妇、逆子与汉奸。他们乱撒坚贞不屈、仁义道德的籽种,长出的却是逆来顺受、精明残忍的果实,口口声声“华夷大防”,自己是“华”耶?“夷”耶?但是站在江永面前,元烨真切地感受到那根植于儒家学问中,富贵、贫贱、威武都不能改变的历久弥新的鲜活的东西。江永把药碗搁在床头几案上,郑重地望向敌国的君王,“阁下所问,某唯有四字以对,‘圣心不忍’。”

元烨眺望着郁郁青青的封土,思绪翻涌辗转,最终锚定在地宫中沉睡的帝女身上,“李武既生太平主,治国何用庐陵儿?”王氏安静地站在元烨身边,看他的眼底染了绿意,暮风吹拂,明暗变幻,忽而阖上双眸,睁开时已恢复往日坚毅的目光,“唯赖祖考得国之正,积福之深,乃得顺天应人,扩此疆土。待来日统一寰宇,与汉唐齐光,虽宣祖亦为朕之下也——莲儿,剩下两盏酒,你代朕祭奠吧。朕在城下等你。”

王氏走下宝城时,看见元烨正和他最宠信的翰林侍讲、日讲起居注官于耀站在一处。她懂事地退开几步,把头转向另外一侧。元烨用余光瞥到,轻轻扯起嘴角。

他仔细读完密折,两句吩咐打发走于耀。“莲儿,”他将王氏唤到身边,含笑问她,“四川来的密折,想知道说了什么?”

王氏面色煞白,不敢接腔。元烨哈哈一笑,继续说下去,“倒是一喜一忧,朕虽视今之天炀为昔之鸿涛,趁国之危,举藩镇之兵而谋篡。叵耐出身潢胄,在涣而言享帝(注23)。彼今下诏逊位,还神器于天,是待朕更相受命也!”

“恭喜陛下——”

“先别急着恭喜,”元烨回身,望了巍峨森然的陵寝一眼,“猜他何能甘心逊位?”

王氏心下了然,听他自顾答道,“萧弄(注24)乘龙凤而去,留世间一麒麟佳儿——江霖与太子同年而生,二人相比如何?”他昂首沉思片刻,唤来内侍赵宽,“将此折送去东宫,教太子用心阅览。今日晚些,朕要听他讲《尚书·无逸》篇,敢有一句错处,朕定不轻饶!”

说罢,牵起王氏的手,安抚受惊的娇荷一般,把声线放得极温极软,“太阳快落山了,我们回行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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