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至秦皇汉武,下至前朝诸帝,天子常不满于尽天下之供养,极一人之私欲,犹望延年久视,长乐未央。大宣皇帝世代沉迷炼丹,李鼎曾对此不屑一顾,然而就在突然中风、险些丧命后,对失权的极度恐惧酿就他对长生之术的格外热衷。林书桐被引入宫中时,李鼎并非不知晓他的身份,然而一人手握前朝秘方,想要寻求庇护,一人难舍荣华富贵,惧恨此生有涯。二人分明国仇家恨,竟也心照不宣地相伴数载。武帝在宫城北面赐下一座府邸,及其崩后,书桐返回钟南山中修行。他留一间小院自住,将剩下府邸租出,用租金雇佣仆役洒扫整备。等到书桐领江霖回府暂住,房中饮食寝息之设,无一有缺。范德风送来的晚饭早已凉透,叫仆役拿到正院的厨房热好,再端回二人房中。江霖刚经历过生离死别,没有什么胃口。他勉强吃了两口甑糕,喝下一碗小米粥,便仰卧在熹微的晨光中,疲惫地闭上双眼。
这是林书桐第一次见到江霖。尚显稚嫩的五官和脸廓中,有他祖父母、父母、兄姐的影子。书桐百感交集,低声道,“时至今日,我仍未寻得令姐下落。”
“有劳伯父您还记得,”江霖睁眼坐起,“十五年来,祖父问遍江南、北地的新知旧友,然家姐至今杳无音讯。姑且只能相信,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罢。”
“浮生事,苦海舟,荡去飘来不自由。无边无岸难泊系,常在鱼龙险处游(注8)——”
“愿将此身作岸头,莫教风波坏了舟,”林书桐对江霖无甚曲隐或婉晦,太过直白,竟隐隐透出谶语的意味。江霖截住天机,将话锋一转,“伯父,当初您为何出佛入道?”
“南京城破那年,还觉剃去三千青丝,更添无数烦恼。”
鞑虏突进,江南的抵抗远比北方剧烈。灭世的灾难具象作滔滔赤水、累累白骨,斩落的发丝沾满同胞的血肉,叫书桐如何无动于衷?便是为参禅三年不言不视的高僧,在阳明先生的点拨下也怀念起年迈的母亲。“此心也,如何欺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难舍难弃,又何况是文脉千秋、礼义隳堕之家邦,幅员辽阔、山河破碎之华夏!
“行痴师父呢?他没有与您同行?”
“修行不一途,各有各的缘法,”书桐神色如常,“浮生如旅,同行者暂,待韩王落葬,我便要离开了。”
江霖没有问他要去哪里,“长安确非易居之地。”
换来对方一声谑笑,“此言若为江公所发,当是良相不矜不伐、持重谋国之高论,不过出自尔口,却倒像是炫耀了。”
“且搅长安之水,小看何处鱼藏。”
“那霖哥儿觉得,连瑬如何?”
“与我所料无二,如东吴之周瑜,才能足可佐一君以争天下也。”
连家失势后,连瑬流放西北,日日扛土搬砖、修补长城,本以为一生沉沦草野,再无复起之日。孰料长沙一场大败,朝堂上派系交替升沉,军事政策陡转。延绥一线暂停修边,所有苦役编入部队,很快送上收复河套的战场。连年征战,连瑬从尸山血海中杀出赫赫战绩,以统帅三军、驱鞑靼于百里之外的隆功再封泽侯——那是当年大狱横起,李鼎从连璧处褫夺的封爵。人生大起大伏,连瑬已然谨慎到骨子里,他自知赏过其功而猜忌生,当即上疏请辞,武帝不允,遂乞让爵于侄儿东君。
连瑬归朝后转秩文阶,反所奏陈,无一不切实公允,屡蒙武帝激赏,至李默登基,更拜他为综理百官庶务的中书令。若论秉出将入相之能、怀谋国兴邦之志,连瑬自是当今一流的人物。然而江霖将他视如东吴周瑜,显是自比诸葛武侯,正要在谈笑间缔结盟好,共同抗击强敌——少年生来一股傲气,绝非昔日江永所有。何况江霖并不以葛公自限,他所面临的的局面,亦远比三国更加艰难、更加复杂、更加危机重重:华北江南已落入异族之手,塞北之鞑靼侵扰未已,东南之洋夷虎视眈眈。残存的华夏纲绝维弛,儒教日益腐朽,渐难支撑起勉强拼凑的王权。况而三朝多也传国易世,君臣之位既固,百姓习于所安,有多少人还愿大兴兵革,掀起血肉横飞的金戈巨浪?
“吴侯尚居朝中,如何先问周郎?霖哥儿,陛下对你十分挂念,”书桐想了想,又补充道,“至于李勰一事,你对陛下或有误解,然而李默平生亲诚,实非伪饰之人。”
李勰性命危浅,朝不虑夕。大顺帝后赶来探望,江霖避而不见。直至连瑬入室,他才借送药之由与他一会。“衣冠未整,不敢仰瞻天颜,何况事态仓促,相见也无益,”江霖辩解道,“李勰久病而死,自与帝后无关。其命运之坎坷、处境之艰危,更拜武帝所赐,亦非义兄所能逆料。何况泰和帝膝下无子,倘若石破天惊,欲传位于女,长公主李琬尚未开府视事,又何急于杀一门衰祚薄之韩王?我所虑者,乃‘二女同棺’一事事发蹊跷,伪作王妃者,竟是谁家暗探?”
“连璧受戮,事在乾宁二十一年。时高淮擅自越境击虏,败死红儿山间。其父高启上疏请恤不得,再派次子高卓赴京走动。中秋望夜,连璧与卓宴集,次日即为周洛所劾,以勋贵与边将私,是别有异志。武帝惑其言,遽贬连璧为蓝田知县、高卓为渭南知县。复有奸佞小人诬告,再将连璧押解京师。法官逢上所恶,对其严加讯鞫,竟至诛灭泽侯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