赞腾额是皇后的亲叔父、太子的外叔祖。担任一等侍卫时,曾助元烨铲除权臣林达,旋即因功入阁,以首席辅政之臣,赞画机务达十二年之久。后虽在与和世亨的党争中失势罢相,但元烨念及亲情,依旧保留他领侍卫内大臣的官职。去年与罗刹《尼布楚条约》的顺利签订,本应是赞腾额东山再起的第一步,孰料人心不足,元烨病危期间,他竟在京中散布天子殡天的谣言,秘密联络内外党羽,谋划扶太子提前上位。元烨闻知此事,抢先派侍卫内大臣、额驸司马允诚将赞腾额及其心腹、家人拘入宗人府大牢。即便如此,赞党中依旧有人不愿束手就范。他们在外钻头觅缝打探消息,一面为赞腾额通风报信,一面组织人马营救主家。元烨向主管宗人府的简亲王元琳下旨,命他将赞腾额加固囚禁、连夜密审,审讯结果急递行宫,期间绝不许赞氏的私人门吏知晓。
“哦,”听闻前首辅大臣的死讯,元烨不动神色地推开王氏的牙箸,“京城还安静吗?”
“谨遵万岁圣旨,御驾出巡期间,由步军统领齐会于京城内外层层设防、严密巡逻,同时秘密调查朝臣行为善恶、人心服与否者事,”方柏从袖中取出一枚用铜锁锁上的折匣,“此为齐会托奴才转呈之密报,恭请皇上垂阅。”
元烨瞥去一个眼神,王氏会意,将折匣拿入内室打开。他亲自拆开封套,很快读完密折,“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之前他还只会说某某大臣体面无私,某某大臣举止甚善,怎么今日就敢揭发某人包藏忿恨之心,醉后颇多怨言——背后可有高人指点?”
“回皇上,四阿哥曾点拨齐会,打听往事容易,打听新事则难。命他朝乾夕惕,留心赞氏案发后京城内外各方之动向。”
依例,皇帝出巡,由皇子值守大内,处理寻常奏折。起时太子承鸿监国,一应朝政,尚可照章办理,至赞腾额突然被捕,承鸿被紧急召往行宫,内廷掌事之职便落到皇三子承瀚、皇四子承法的肩上。两个十二三岁的孩子,首次当差,未经历练,本以为不过挂名而已,没想到竟有这般见识。元烨半晌盯着方柏的双眼,旋即轻笑一声,“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家国大事,岂是这般好做?传朕旨意,令三阿哥、四阿哥各拣近作萨、汉文仿书二幅,于下回驰奏各部院本章时一并送来。至于弓马骑射、经义讲诵诸事,俟朕还宫后亲自检视。还有,去年抚远所贡纯白海东青二只,着自南海子取来,赐予两位皇子。告诉他们,我朝开创之初甚重骑射,方今天下未宁,切不可懈废旧俗、疏忽武备——明年木兰秋狝,朕要亲自考校他们的本领!”
“奴才领命。”
“你先退下吧。”
方柏的脸上微露讶色,嘴角牵动几下,终是顺从地低下头去,“嗻,奴才告退。”
昨夜女子的来历实在好查。阖省之内,既有蓄养美妓之财力,又有潜送行宫之权势的人,除却噶礼,不作第二人想。然而事情坏也坏在这里:山西巡抚噶礼的母亲正是元烨的乳母之一,姑姑则是裕亲王元瑁的生母。他少时即在宫中走动,既被皇帝视为心腹,又与太子关系匪浅。元烨西巡前,曾提前通知于他,可在“跪读御批,不胜腾欢”的噶礼心中,赞腾额长达十余年的恳切笼络竟胜过九五之尊的苦心栽培——元烨到后方知,山西早已是太子和赞腾额的铁营盘。夜送女子,无论他们是逢君之恶还是心怀异图,是行事疏忽还是被人利用,西北用武之地,三晋富庶之乡,赞氏的死讯迟早传开,皇帝绝不想因此引发大的动荡——想清楚这一点,方柏便明白元烨为何当晚会大发雷霆,又为何今日不问女子来历就叫他退下。不痴不聋,不作家翁,明枪暗箭,避之也难啊!
“方侍卫。”
“嫔主子。”方柏转身刚要请安,被王氏身边的小太监双手扶住。“方侍卫于我有再造之恩,私下见面,何劳行此大礼,”王氏颔首笑道,“皇上赐太子几样点心,命我亲自送去。天缘凑巧,竟又在此遇着方侍卫。”
太子被关在行宫最深处的阁楼中,而方柏正要出宫,一南一北,其实并不顺路。他瞟了眼王氏身后宫女们端着的吃食,有些被动过筷子,有些则原封未动,“虎为百兽尊,谁敢触其怒。惟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顾(注1)啊!”
二人心照不宣地往僻静处走去,待离宫人们都远了,王氏才轻声问道,“方侍卫,赞腾额被抄家,皇后娘娘会不会受到牵连?”
当年太后曾以“宫中祖制,不蓄汉女”为由,强迫皇帝将来历不明的王氏逐出宫门。幸赖皇后娘娘出言保全,她才得以留在元烨身边。庇护之恩,王氏感念至今。
处心积虑寻人问话,竟是关切神仙命运。方柏有些哭笑不得,“此事非我等所能干与,陛下龙体初安,更需娘娘抚慰照料,”他手指食盘中的枣糕,意味深长地提醒道,“手下人做事不精细,您瞧,连枣蒂都没有去尽呢。”
元烨的三弟、恭亲王元玮素来无行,对待各署旗官犹如奴仆,对待汉员却颇为恭敬,他常说,“咱们旗人浑蛋多,懂得什么;汉人是得罪不得的,他那支笔厉害得很呢(注2)!”
可不是,他们信手拈出一段典故,正用,反用,歪派,含沙射影,穿凿附会,断章取义,嘴皮或笔管上下翻飞,很快便能联缀出一大篇锦绣文章。王氏与方柏交情甚深,对于他的话,王氏很愿意花心思揣摩。大景流年不利,皇长子兵败漠北,皇太子身陷逆案,都让病中的皇帝失望至极。太子承鸿先被召往太原,一连数日,只能向父皇隔帘问安,皇长子承泽今晨方至,目下仍在阶前待罪。反倒是皇三子、皇四子留守京城时锋芒初露,让元烨动了加意培养的念头——储位可立亦可废,全在天子一念之间。这几位皇子年纪相仿,倘来日羽翼丰满,竞逐江山,免不得又是玄武门前的血流漂杵、洛阳殿上的煮豆燃萁!
元烨身心俱创,喜怒无常,将太子幽禁阁楼,除请安外,不许他擅出房门。每日三餐只有青菜豆腐,皆令太监隔窗投送。若非王氏从旁劝说,何以回心转意,赏赐嫡子如许糕点?方柏正是看清背后的原委,才不免为她担忧:昔日解缙借为《虎顾众彪图》题诗之机维护世子,虽使宣太宗心生感慨,决令世子正位东宫,却也为自己提前写下逮赴诏狱、庾死雪中的结局——堂堂内阁首辅尚如此,王氏不过一小小嫔妃,没有子嗣傍身,没有家世依靠,譬如水中浮萍,倘有一日圣宠不再,将如何在暗流涌动的深宫中苟全?方柏担心她还不明白,又借枣蒂之典重申储位之争的残酷:魏文帝曹丕对兄弟曹彰心怀忌惮,遂预先在甜枣的枣蒂中下毒,当着二人生母卞太后的面杀害了他——饮食者,人之命脉也,有多少贵胄豪杰未死于兵刃之利,却亡于一匙之毒。王氏身份低微,心地善良,方柏最怕她卷入贵人之间的勾心斗角,稀里糊涂做了他们的替死鬼。需知后宫争斗,向来是位尊者指使,位卑者厮杀,元凶绝非无辜,常有以避祸,从犯未必知情,却难逃罪罚!
当时王氏并没有想那么多。在她的心目中,太子只是个孤单、敏感的少年。作为嫡长子,他自幼便深得父皇看重。雍熙十四年,元烨将三岁的承鸿立为储君,从此养于身侧,亲自谕教,至其出阁读书,依旧在每日听政之暇时时指授,不曾稍有放松——稽诸往史,少有帝王教太子如此之勤者,然而学业之外,元烨却对承鸿极为骄纵:一应吃穿用度,予取予求,冠服仪仗,竟与天子相当,或有失仪之处,也只严惩侍从、师保,于太子则宠溺如故。王氏同时见过承鸿在父皇面前担惊受怕、唯唯诺诺和在私下里穷奢极欲、暴戾恣睢的样子。他是那样的高高在上,却又那般孤立无援,她心疼他,不想让他失爱于乃父,倘真有那么一日,王氏明白,承鸿定将万劫不复。
她想明白许多事情,才终于走到幽禁太子的素心阁下。素心阁本是宣晋王宫中的藏书楼,易朝换代后王宫改作府衙,阁楼亦弃置多年。此番迎接圣驾,噶礼原以为素心阁偏远,必定无人涉足,没想到竟成为一国储君的暂住之所。阁楼久未修缮、摇摇欲坠,室中积尘纳垢,处处破败,岂是太子所居?可是元烨一意孤行,他执意将承鸿关在那里,谁的劝说都不理会。
门前的小太监看见王氏,脸色登时变得煞白。他“扑通”一声跪下,大声嚷道,“给婉嫔娘娘请安!”
“高顺,你不贴身照顾太子,怎么在楼下蹲着?”王氏心头泛起不安,强作镇静道,“皇上赏太子吃食,并命我代为探视。殿下近来食宿安否,学问可有长进?”
见高顺依然挡在自己身前磕头如捣,王氏厉声问道,“放肆!妾奉圣旨而来,你这是要抗旨吗?”
“奴婢……奴婢……”
方柏对王氏探望太子的事情还是放心不下,正要走出宫门,又折转向北。他撞见此情此景,明白阁中定有不可告人之事,可江二小姐搬出天子名号,这层窗户纸就算不破也不得不戳破了。方柏走上前去,一把将高顺拉开,看他还想呼叫,又紧紧捂住他的嘴巴,“还想要你的小命吗?闭嘴!”
王氏与方柏走进楼中。一层没有点灯,半朽的雕窗间筛下几缕阳光,草草收拾后遗留的蛛网与灰尘若隐若现。通往太子房间的楼梯发出“吱嘎吱嘎”的颤响,忽而一静,随即又肆无忌惮地摇动起来。方柏的心沉进谷底,用眼神示意王氏朝头顶木板的缝隙中看,一名男子和几名女子浮浪的笑声伴随着昏暗的灯光、飞扬的灰尘,洒在二人神色复杂的脸上。
“汝等何来见我?来日班师回朝,自有议政王大臣鞫谳取供。尔等有甚冤情,去教他们评断!”
“儿臣……儿臣与叔父裕亲王所供相同!”
听长子如此说,元烨从堆积如山的奏折间探出头来,“当日听信小人谗间之言,与尔叔父不相和谐,妄生事端。乌兰布通之败,尔当负多少责任?”
“大阿哥如此表态,我复何言!”元瑁伏地泪流不止,“臣弟有负陛下重托,甘领一切责罚!”
“儿臣愿与叔父一同领罚!”
元烨走下座位,亲自将弟弟扶起。“很好,”他突然有些哽咽,想大发一通感慨,拍了拍长子的肩头,却又口是心非地说道,“坏朕大事,朕怎肯轻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