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充州境内,除却华封一郡外,其余各郡战事方歇。
局势初定,唯有与叛军在北地的一战,战况还未可知。
此种情况下,即便张、彭二人另有打算,怀有不臣之心,又或与叛军结党,最为稳妥的做法,并不是趁夜宴发动叛乱,而是在北边的消息还未传回前,保持观望的态度,伺机而动。
沈行约想要收回兵权,彻底合并两股义军势力,如同将场上所有能够摸到的牌面打乱重组,再做调配,以此获得对治下军事的绝对控制权。
这一结果,虽是张淼和彭帜投诚的必然结局,但绝非是他二人所乐见的。
徐阜思虑道:“陛下,臣方才在席中,见张彭二人听闻收军整编之事,稍显不安,只怕此事推行起来,这二人未必相允……”
“是这么个道理,”沈行约牵动唇角,从屏风后走出,一副意料之中的语气:“若换成是你,你也不会情愿。”
徐阜侧身而立,微微颔首。
烛影昏暗的后殿,沈行约展袖立定,便有侍者上前,为他整理着装。
徐阜沉思片刻,领会了他的言外之意。
究其根本,他要的根本不是他们愿或不愿,而是不得不听命为之的畏惧和服从。
少时,乐声暂缓,酒宴继续,沈行约坐下不一会,刚执起酒樽,就有戍卫来报。
来人伏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话,沈行约听后脸色微微一变,又即刻恢复如常。
戍卫退下后,张淼从坐席出列,道:“陛下方才所提,整编军士一事,末将有话想说……”
沈行约摆手,示意他但说无妨。
张淼道:“末将一介草莽,承蒙陛下不弃,拨正义军之名,委以重用,末将感激天恩,思及自身既无尺寸之功,又不能整军治下,令部下屡次作乱,祸及无辜百姓,不胜惶恐。”
沈行约静静听他说着,王服肃穆,大半面容隐在暗影里,眸底晦暗不明。
稍作停顿,张淼深深叩首长拜,又道:“陛下,末将披罪之身,实在难当大任,今自请辞去义军统领一职,只求留在陛下身侧,任个使唤的差吏,能为陛下鞍前马后,就此心安,请陛下肯准——”
张淼说完,似是为了彰显决心,仍保持着叩首的姿势,久久没再抬起头来。
沈行约审度地望着御下,迟疑一瞬,转而朝张叱看过。
这一眼是饱含深意的,张叱接收到御案前投射过来的目光,恍惚之间,似是明白了他的暗示。
沈行约笑了笑,出言安抚道:“在座诸位的功劳,朕都记在心里。”
说罢,他让张淼起身,又道:“张统领不必复言,朕早已想好,他日整军之后,仍会保留你二人的统帅之职,至于你们手下,原本的亲信、幕僚,朕也会视情况而定,再看是否提拔任用。”
话毕,张淼、彭帜叩首谢恩。
接下来宴席中所议论的,无非是关于两股义军的整编调度之事。
沈行约预备着南下作战,一旦战线拖长,原有的物资储备就会变得相对有限。
既要对有限的资源加以利用,则必须精打细算,把钱花在刀刃上。
于是,他提出整改收编策略,进行淘汰制,像一些经年征战,老弱病残的兵卒,便教他们留守郡地,开垦耕地,或是负责粮草、兵械的运输工作。至于南下与燕廷作战,则只挑选出精兵良将,重整军队,在于精而不在多。
宴席结束,沈行约又以慰劳之名,将张、彭二人留在驹骊。
当夜,他秘密召见了张叱,在行宫的廊檐前,两只纸糊的宫灯随风曳动,照出昏暗的光。
“你义父张淼要反,你站在哪一边?”
沈行约立身在廊下吹风,手指抚摸着虎口旁的玛瑙扳指,沉声问道。
“陛下,您的意思是……”
张叱闻言佯装惊诧,余光瞥向两人身侧,除王役领了几名戍卫,把守在宫门要道旁,周围再无一人。
心念电闪之间,张叱不再发问,而是痛声道:“义父他在酒宴上吃醉了酒,胡言乱语冲撞陛下,还请陛下莫要怪罪!况且今夜酒宴上,义父已经应允调军之事,又怎会反?”
沈行约沉寂不答,静默少许,一道冰冷的声音落下:
“朕说他会反,他就一定会反。”
张叱眉头拧起,低垂的双目闪烁不定,像在思索,也像做着某种抉择。
沈行约轻叹一声,又低声道:“就像一个无辜之人,当身边人都把他认定为窃贼时,他的真实身份,也就不那么重要了,你明白吗?”
暗夜之中,天幕一道流星划过,拖起闪电般的长尾,骤然消逝。
张叱走后,沈行约往寝殿走,转身时,朝暗处吩咐道:“找人去提醒张淼,让他早做提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