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了一会儿?”路植晏嗤笑似的撇开头。
他眼底有乌青,但并不让人觉得他没睡好,倒像是画了淡颜小烟熏。
“怎么,不是一会儿?”
她明明觉得自己就是睡了一会儿啊,就做了个梦,梦到有人一直握着她的手,冰凉的手心传入温度,传至四肢百骸,梦中的她如坠云端,神清气爽。
路植晏伸出两个手指:“最少两天。”
谢惊春一整个震惊住。
“还有两天半,是真把我们丢进去炼,还是,直接杀出去?”
“算了吧,就算当真把你们丢进去,我也不会炼什么上仙品。”
“那就是直接杀出去,嘶——”路植晏回头看了看阿春和松玠,“我一拖三,可能保不住。”
“先想想有没有其他办法,怎么也要摆到最后一天。”
说着,谢惊春将本就小的声音再次压低:“你猜他是谁?”
路植晏知道她看的是松玠,指的自然也是松玠。
但他不知道为何非要装作不知道,没头没脑地问:“她?这个小女孩?我怎么知道?”
谢惊春闭眼:“啧,我说松公子。”
“你自己不说了是松玠吗?”
“哎呀,我既然这样问,肯定是说明让你猜其他身份,废话好多啊。”
路植晏默了片刻,然后无奈配合:“行,他是谁啊?”
“我靠……你声音小点!”
谢惊春捂住他的嘴,拉着他站得远远的,缩头缩脑地说道:“我怀疑,他就是刺史那个失踪的儿子,宋揭。”
“松玠,宋揭。”路植晏默念了这两个名字,发现确实发音相似。
谢惊春:“但这不是关键,你知道他和我说过什么吗?”
路植晏面无表情:“不知道。”
“他说他家门口有个寺庙,你还记不记得我买彩缨和饰品那个巷口,有很浓的檀香味,里面就是有个寺庙,恰好那个地方离刺史府很近。”
“而且而且,他说他就是金陵人,来这个地方快两个月了。那天晚上,我们去刺史书房,刺史不是也承认,其实他儿子是两个月前就失踪了吗?”
灵安寺?
路植晏看向熟睡的松玠:“你们这么熟,你没找他问过?”
“我有这个怀疑的时候有点晚,想找他找不到。再说了,他爹是如何说他的——被人带坏,寻花问柳,死于马上风。但我觉得他不像这种人,有点犹豫。”
她说着说着,静谧的室内忽听到一声铃响。
第一反应是看向路植晏的耳朵,倏然之后她看向地面,是自己藏在腰间的銮铃。
谢惊春正欲弯腰捡起,却被路植晏一脚踩住铃边,弹起后顺手接住:“这是什么?”
她虽喜欢这些东西,但他没见过她买这样式的玩意,从外观纹路上看,和别妄铃有几分相像,只是稍微大些。
谢惊春并未有任何隐瞒:“这里有个湖镜,是地下城的出口,我一开始怀疑,那些买丹药之人的马车就是靠这个出去,但是后来发现没有这个他们也能出去。”
路植晏蹲下身,将铃铛对着火光照了照,漫声道:“你看见所有出去的人都未带此铃?”
“倒也不是,只有那个自称裴某人的王爷。”
说完,谢惊春就知道哪里不对。
证真时,所有马车都得有个共同点,证伪时,一个裴王爷就让她直接否了。
她把问题绝对化了,因为有了猜测,她先入为主,默认出去只能通过銮铃,所以看见亲眼看见六驾可以不靠銮铃出去,就觉得銮铃不重要。
可一旦另有他因,銮铃这个假设就不能否。
比如,恰好那个时候结界是开的。
比如,裴王爷就是布这结界的人。
纵使二者概率都很小,可也不是绝对不可能。
她当时怎么没想到?谢惊春有些懊恼。
但她不知道的是,在那种情况下,她已经头悬虎口,能拖那么长时间,还活了下来,已经是很难得了。
“完了,因为我夸下海口,这个炼丹室门口增插了一倍多的人。主要现在他们还不给我特权出去了……”
谢惊春和路植晏同时仰头看去。
这个洞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了?并且好像以某种速度,越来越大。
只是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上面的一切,他们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
“黄毛,你是不是没吃饭?”
“赵狗,你才没吃饭!”
松鼠就算变成人形,也是小孩子的模样,在铁锹上附上全部妖力,也只和赵无悲的速度差不多。
“我挖挖挖!呸——”
松鼠吃了一嘴的灰,它一边不忘挖土,一边转头气急败坏地对赵无悲怒号:“你看着点!别把土往我脸上呼!”
赵无悲不管:“你跟谁俩呢?救人心切,不小心懂不懂?别忘了,你是我救上来的!”
“如果不是怕拖路植晏找春春的后腿,谁乐意跟你上来,还是春春温柔,你们这些男人都是犟种!”
“不乐意上来,你下去啊!”
已经快被土埋起来的半瘫半裸的炼丹师:“……”
看着身旁的棺椁,他想或许他应该是在棺材里,而不是这里。
松玠和阿春都醒了,正看见谢惊春朝顶洞扔东西。
一下没扔上去,她给銮铃绑了块石头,继续扔,这次使出大力也只是险些触碰到了结界边缘,被打回来后又砸到丹炉顶,差点掉进火堆里。
“你能不能消停会?你不疼吗?”
路植晏夺过谢惊春手中的銮铃,放自己手中掂了掂。
“还行,不疼。”谢惊春吸了吸鼻子。
路植晏的目光在她伤口上停留一会,又收回视线。
他握紧了銮铃,出其不意,猛地向上扔去。
谢惊春仰头等了半晌,也没等到有东西落下。
松鼠挖得正起劲,大眼睛一转,就瞥见不远处的树后似站了一人。
天还未亮,那人提着小灯,借着月色只看到身量不高,看不清面容。
松鼠扯了扯赵无悲的降龙弓:“喂,赵狗,有……有鬼啊……”
“鬼?会有什么好怕的?鬼是别人想见的人……”没说完,赵无悲顺着它的视线看过去,发现那人影恍恍,他一步一步地走过来,步伐停停顿顿,还发出低低的呜咽声,像是受到了什么打击。
松鼠扔了铁锹,死死地抱住降龙弓。
夜色在他的身上逐渐消退,月光爬上半明半暗的脸,赵无悲和松鼠这才看清,这不是那爱妻怜子,克己奉公的刺史宋括吗?
一人一松鼠捏紧了手中铁锹,又同时低下头看着那豁大的破坏现场和手中明晃晃的作案工具,手紧了又松,心虚地往后退了退,一时间不知道作何解释。
宋括丢了灯,踉踉跄跄地跑过来,平地摔了几个跟头,他拼命扑了过来:“你……你们为何掘我妻的坟!”
言毕,他一口老血喷出来,鲜血湿了满襟,苍白的鬓间都满是憎恨与崩溃。
“妖!齐司使说得没错,就是这个妖!”宋括指着松鼠,猛地站起身,作势要逮住它,似要将它杀了泄愤。
他整个人疯魔了般,咬牙切齿,全身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宋大人,稍安勿躁,听在下与您解释。”赵无悲一下子抵在松鼠面前,抬弓挡住宋括的张牙舞爪。
“稍安勿躁?我命人把你姐的坟掘了,你可能听我解释?”
赵无悲温和歉疚的神色立马转变,眉心蹙起,寒声道:“宋大人,慎言。”
他接着道:“此番所为实为迫不得已,宋大人可以自己去看,夫人棺椁中却停着他人尸体,这其中蹊跷,难道大人不想查清,为清鸾郡主讨一份真相?”
“大人,夫人好歹也是安王之女,刺史夫人,棺中无玉金首饰也罢,但这区区杉木知否太过不合礼数?”
赵无悲敲了敲棺材板,木头沉闷的声音响起,漆味还未尽散去,空气中和着一股说不上来的味道。
“我妻温柔简淑,不求铺张,杉木乃夫人遗书绝笔中所言,为人夫者怎可为了名声,驳了她最后的念想?”
赵无悲指着无形但犹如虚空,什么也看不见的隔膜:“那大人请看,这里有结界,结界下便是地下城,兹事体大,多有得罪之处还请日后再议,那时罚惩自请大人定夺。”
宋括将信将疑,走近深洞下面确实有一层不太明显的屏障,不细细看来,只当是挖通了地下水。
正瞧着,一个不明物飞了出来。
刚好砸中宋括额头。
好声就是好头,宋括晕了。
赵无悲:“……”
“宋大人?宋大人?”赵无悲摇了摇宋括,解开铃铛上附带的纸条和石头。
纸条上只有三个字:扔下来。
赵无悲知道这必然是谢姑娘和路兄扔上来的,果断依言照做。
“真的能过!”谢惊春激动道,“那咱们走。”
松玠都快不相信这是现实了,嘴里一直重复着:“终于可以出去了?”
梦里无数次的幻想,终于要在这一刻实现了吗?
路植晏抓住谢惊春的胳膊:“我先带你上去。”
“阿春,过来。”她朝阿春招了招手,又看向路植晏,“你还是先把阿春带上去。”
“可是我弟……”
阿春惊喜过望,可她转而就想到还不知生死的弟弟,她无论如何都要和弟弟一起出去。
“惊春姐姐你们上去吧,我必须要和弟弟在一起。”
谢惊春好言劝道:“你先同路植晏出去,拖下去会夜长梦多,不知会产生什么变故,有了銮铃随时可以下来。”
被拐到地下城的这五年,支撑阿春活下去的只有阿夏以及父亲母亲。
若不能和阿夏一起回乐州,她不会开心的。
但是听着惊春的话又颇有几分道理,她也不想拖延时间,成为累赘,踟蹰一会儿:“好。”
谢惊春笑道:“嗯嗯,放心吧。”
听不进去她们在说什么,路植晏直接将谢惊春打横抱起,蓄力止气,走好步法,一鼓作气,借力冲了上去。
“路——”谢惊春猝不及防,半口气吊在嗓子眼。
松鼠和赵无悲死死地盯着洞口,一看见路植晏和谢惊春,立马从旁边跳下去伸手去捞。
谢惊春从他身上下来时还是惊魂未定,抚了抚自己的心口:“路植晏,你好歹说一声啊。”
“说话浪费时间。”说完,路植晏又跳了下去。
可再次将阿春送上来后,他就一直没再冒头。
赵无悲慌里慌张问:“路兄和那个松公子为何还不上来?”
“应该等会就来吧。”谢惊春焦急地朝洞口往下望,心中发虚,他们不会被守卫发现了吧?
而地底的松玠奇怪得紧:“路公子,不上去吗?”
看着路植晏在药墙上飞来飞去,又拿了一摞书,塞在腰间或胸前,如此不够,又在松玠身上塞了许多东西,还让他抱些书,剩下的实在装不下就悉数拢进惊春看起来要四分五裂的包里。
全副武装后,路植晏拍拍手上灰尘:“走。”
松玠都傻眼了,这是走了也要搜刮干净。
“怎么还没上来?”几人眼巴巴地望着,发现底下没有丝毫动静。
赵无悲悲观地猜测:“不会真出事了吧?”
松鼠在一旁冷哼一声:“赵狗,果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呵,长得跟黄鼠狼似的。”
什么?黄鼠狼!这对松鼠来说,是极大的侮辱。
“你丫的,赵狗!”松鼠一个飞天踹却反被赵无悲擒住,两人吵闹不休。
谢惊春忽然指着地上的宋括:“哎?他怎么来了?”
她一直关注于路植晏,没注意地上还躺了个人。
赵无悲捏紧降龙弓,将躁动的松鼠夹住,一面很认真地回答惊春的问题:“我们也不知道,不过确确实实得罪了他,往后这案子可能会受阻,不好查了。”
底下依然没有动静,实在想不通路植晏到底在干什么。
阿春一声惊呼:“有动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