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倒春寒,雨雪初霁,驿站窗外枯枝滴落着化雪的水珠,声音清脆如玉碎。
秦欢坐在书案前,手里握着一截削得光滑的桃木。案上零散铺着小刀、砂纸、蜡布等物,以及一碗清油。他右手拈起小刀,左手扣住桃木,开始慢慢雕琢。
刀刃划过木枝,发出细微而轻的沙沙声。
从杭州出发以后,秦欢先是拉着殷潜向西拐去了徽州老家,当地由药材商薛氏姐妹家族盘踞,亦是殷潜势力集中覆盖之处,再安全不过。
二人商议,由殷潜出面向皇帝请旨,将贵妃太子移到徽州休养——青州距离京城实在太近了。待贵妃太子安然离京,后顾无忧之际,下一步棋才能稳稳落子。
内阁、后宫、朝堂三方,哪方实力都不容小觑。
殷潜一看,局势严峻紧迫,自己手里筹码殆尽,单凭一己之力,加上一个未入仕的郎中,难以扭转乾坤。事已至此,殷潜无奈之下,只得将苏绾的身世和盘托出。
秦欢自是吃惊不小,前世没人提起这一茬,连片鳞半爪的消息都未曾听闻。然而此乃天赐良机,又逢小皇子并非皇帝亲生骨血,凭这两颗棋子落盘,可令皇帝收回成命,断绝废储立新的念头。
一着活棋,盘活全局。
若能再得沈恪兵权相助,胜算又添了几成。
然沈恪那边,却另有风云暗涌。
才刚踏入河间府辖境,便收到济南送来的急报——颜家渡的颜老七,在自家铺子里被人击毙,凶手逃之夭夭。知府暗中查访后,竟发现此案背后牵涉福建都指挥使沈恪。
又有大理寺卿邵云礼亲自出面,洗脱了一对渔民父女的嫌疑。邵云礼与沈恪素无交情,反倒与时枫曾为同袍。又听说那位“渔民女婿”生得高大英挺,眉眼间竟与前京卫指挥使极为相似。
秦欢咬了咬牙。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时枫未死,活得好好的。
已反杀到他头上来了。
下一步棋,该如何落子?是按兵不动,静观其变?还是趁局势尚未逆转,合纵连横,先发制人?
毕竟,他与时枫,有着一个共同的敌人——温如初。
秦欢雕刻的手法极稳,先削去多余枝节,将簪身削得修长光润,随后在簪首勾勒出桃花雏形。簪尾稍稍一弯,似和风拂过,灵动自然。
将簪子举到光下端详,见线条合意,用砂纸一点一点打磨,使其更加细腻光滑。
待纹理打磨细致,再以毛笔蘸清油,反复涂抹簪身。清油渗入桃木,泛出莹润的光泽。
最后,取金线缠绕桃花底座,恰如点缀的晨露,朴素典雅,不显奢华。
簪成。
他将桃木簪放在指尖摩挲,口中喃喃道。
“倒是件称心的生辰贺礼。”
二月廿二,是她的生辰,他从前就知道。
上一世某年,雪消春浅,东风拂过红墙碧瓦,带着几分料峭的寒意。
冷宫里,炉灶中火苗烧得正旺,秦欢端起一碗煮好的寿面,汤色清亮,面条绵软,浮着一颗煎得金黄的荷包蛋。
他拎着袖子,端进内殿。
苏绾半覆绯色锦被,阖眼倚靠榻上休憩,听见脚步声,掀眸道:“你鼓捣什么呢?耽搁这么久。”
秦欢将碗搁在食案,温声道:“今日是你的生辰,能否赏光吃一碗长寿面?”
苏绾盯着那碗面,半晌未动,忽然笑了下:“你怎知道?”
秦欢挑眉:“我是大夫。”
边说,边拉了张椅子坐在塌边,准备喂她吃面。
“这位秦大夫,”苏绾指尖抚上平坦小腹,语气温柔而飘渺:“你可知,我怀了你的孩子?”
秦欢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垂下眼睑,半分惊讶也无。
她瘦得厉害,宫里虽吃得精致,可她吃得极少。又逢正月上元节,她偷偷跑到冷宫探望他,结果受了风寒,大病一场,身子拖累得剩一把骨头,哪来的孩子?
由此可知,苏绾的疯痴之症,早已病入骨髓。
他心知肚明,看破不说破,慢条斯理地搁下碗,两手覆上一双柔荑,配合着她的幻想,低低地笑着:“真好。怀多久了?”
苏绾的眼泛着爱意,“两个月吧。”
秦欢顺着话头逗她:“才两个月,肚子还没显怀。”
“很快就会显了。”苏绾偏头望着他,眼神柔软得像初春化雪:“你说,这孩子像你,还是像我?”
秦欢弯起唇角:“像你。”
苏绾从他手里挣出葇荑,摸了摸他的脸,“可我希望他像你。”
玉手落回秦欢滚烫的掌心,“聪明,果决,心思缜密。”
秦欢攥着凉手不放,“若是个小姑娘呢?”
苏绾愣了愣,莞尔道:“那必是像我呀,让你拿她没办法。”
秦欢忍不住捏了捏粉颊。
苏绾靠近些,倚上他肩膀,“你想生几个孩子?”
秦欢轻声道:“几个都行,随你。”
窗外的风敛了几分,炉火安静的燃着。苏绾累乏了,靠着秦欢的肩膀,沉沉睡去。
秦欢将那碗凉了的面条搅了搅,夹起荷包蛋,一口一口地吃完。
陪着苏绾过完二十一岁寿辰之后,不消两个月的时间,温如初找上了他的门。以最为简单粗暴的方式——麻袋套头,丢掷在野兽出没的山洞里,结束了他短暂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