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恪的行军路线曲折迂回,虚虚实实,处处藏锋。他带着女儿沿官道而行,食宿皆安排在驿站,看似光明正大,实则步步为营;而阿舟、阿喜等人则被他安排走民间小路,由晴雷、文竹贴身照料,食宿都在客栈,确保外界无人察觉真正行踪。
这一路,最辛苦的莫过于邵云礼。他肩负两路人马的联络重任,来来回回奔波不停,硬生生比旁人多走了一半的路程,心中苦不堪言,却也只能咬牙坚持。
而且,沈恪的担忧并非多余。这一路,车马不但经历风霜雨雪,偶尔还有劫匪路霸。某次,被邵云礼抓到一名小喽啰,经过一番严刑拷打之后,赫然逼出了其真实身份——皇宫暗卫。
看来,朝廷已经开始动手清理了。
为此,邵云礼不得不另行规划出路,他想出了一条“合纵连横”的计谋,借助“同盟”的力量,从而冲破敌人的围追堵截。
他将目标定在了秦欢的身上。
经过一个多月的辗转跋涉,一行人终于抵达顺天府。沈恪择地而驻,将兵马安置在东郊的大兴县城附近。
沈恪打算先行进京,亲自打探敌方虚实。以他都指挥使的身份,踏入京城的第一步,迎来的必是兵部尚书的私人邀约。这日,他打点行装,嘱咐女儿几句,带了数名心腹扈从,策马进京而去。
沈恪前脚刚走,邵云礼后脚便召来阿舟,命他随自己一同返回京营,并暂且扮作“时枫大将军”的角色,目的在于引秦欢入局,以此借机展开和谈。
临行前,邵云礼将晴雷与文竹唤至身旁,语重心长地交代:“阿舟随我进京营,此事干系重大。阿喜父女就交由你们二人照看,务必妥善安顿,不可让他们受到惊扰。”
顿了一顿,又补充道:“至于沈恪那边,待我抵达京营后,自会遣人送信,将其中利害关系说明清楚。你们不必担心。”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实则是一招“先斩后奏”。谁让沈恪有个乖张跋扈的宝贝女儿?他也只能先下手为强,免得节外生枝。
晴雷郑重点头:“大人放心,包在我们身上。”
待马匹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文竹这才松了口气,转头对晴雷笑道:“阿喜姑娘爱吃点心,今日正好有空,我去集市买些手造年糕给她尝尝。”
晴雷瞥了他一眼:“你就惯着她吧。”
晴雷生于贵族世家,性情清高傲慢,从未真正跟底层百姓打过交道。他既看不惯阿喜贪财馋嘴的脾性,也不屑于向她讨好。
可文竹不一样,自小在泥潭里摸爬滚打,三六九等人民都见过,也怀着一颗悲天悯人的心肠。因而无论阿喜父女如何敌视他,他也从不计较,始终笑脸相迎。用文竹的话来说:“毕竟是咱们求着别人,他们有些脾气也是正常的。”
这会子文竹垂着手,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他,晴雷无奈地叹了口气,“快去快回。”
他自己则依照邵云礼的吩咐,悄悄潜伏在驿站附近,暗中监视沈枝意的一举一动。直到蹲守草丛整整一个时辰后,他才察觉到不对劲,瞬间汗流浃背。
另一边,文竹欢欢喜喜地出了门。
人群熙攘的集市巷口,停泊着一辆雕金嵌玉的马车。车帘半掀,透出一抹倦怠的倩影。
沈枝意眉头微蹙,显然心情糟糕透了。
早晨送别爹爹后,她迫不及待地盘算,如何将阿舟哥哥从那对乡巴佬的身边带走。为此她特意命令侍女换上华丽衣裙,假扮成她的模样,躲在闺房内练字。而她自己则披上斗篷,悄然离开驿站,直奔阿舟下榻的客栈。
不巧的是,阿舟不在。
迎接她的,是阿喜冷若冰霜的脸,语气充满了不耐烦:“阿舟他上集市,给阿爹买旱烟叶子去了,我不知他什么时候回来,要找自己去集市找。”
沈枝意咬了咬牙。
前阵子在黄河渡口,她竭尽全力替阿喜挡下无妄之灾。哪知这个小贱蹄子,非但对她毫无感激之情,反倒与李老爹一唱一和,千方百计阻拦她见阿舟。实实在在的,东郭先生与狼。
哼,早晚将这些不知好歹的乡巴佬,全部丢进江水里喂鱼,省得存在这世上,碍她的眼。
沈枝意扬起一抹端庄的笑意:“多谢告知。”
可这一寻,竟寻了大半个时辰。她的随从,几乎将那不足百丈长的集市翻了个底朝天,仍找不见阿舟的踪影。
沈枝意恨恨道:“好个小贱蹄子,竟敢糊弄本小姐。待我回去,定要抽她的筋,扒她的皮,叫她不得好死!”
随从恭敬道:“小姐,午膳已备好。”
可她此刻根本没心情进食。
忽然,她目光一顿,人群中捕捉到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人身形修长,面容白皙清秀,眉眼间隐约透着一丝哀愁,衣着得体,看着干干净净,并不像是寻常的杂役。
印象里,阿舟哥哥身边似乎有这么一个人,她也无法确定——沈大小姐何曾将一个低等奴仆放在眼里过?
偏偏,那低等奴仆一眼就认出了沈大小姐。
今日出门忘记翻黄历,文竹心中暗呼倒霉。他迅速低下头,装作随意张望的样子,深一脚浅一脚挪向巷口,试图避开她的视线。
他不躲还好,沈枝意悠然开口:“站住。”
声音不高,仿佛一道无形的束缚符咒,戛然定住文竹的脚步,不得不硬着头皮转过身。
沈枝意上下打量他,“你叫什么名字?可是阿舟哥哥的小厮?”
文竹俯身作揖:“小的名唤文竹,拜见沈小姐。”说罢,抬起头,露出茫然无辜的眼神,“小的未曾见过阿舟少爷。”
他既不承认自己是阿舟的小厮,也不肯告知阿舟的踪迹。
分明是一只狡猾的狐狸。
沈枝意盯着他的眼睛看了片刻,忽然一抬手,身边随从立刻强行按住文竹的手臂。
文竹奋力挣扎,可终究不过一文弱青年,哪里挣得过练家子。好汉不吃眼前亏,文竹连连喊冤:“大小姐饶命,小的想起来了。小的今早看见,阿舟少爷和邵大人一同外出,尚未归来。”
他约摸着,沈枝意就算知道阿舟的去向,也没胆量追随过去——毕竟擅闯京营者,乃是死罪。
沈枝意:“他们去哪里了?”
文竹:“小的不知。”
他知道,但不说。
这只狐狸的供词,与小贱蹄子口述不一致。要么有一个撒谎,要么两个都是睁眼说瞎话。
“嘴倒是硬。”她一只手臂横放在窗台,另一只手指点了点鬓发,轻叹道:“本小姐有的是法子让你开口。”
沈枝意轻描淡写地吩咐道:“撕开他的嘴。”
一名孔武有力的随从趸步上前,甩开手臂,啪!啪!啪!清脆的耳光声在街巷炸开。
文竹只觉天旋地转,耳边嗡嗡作响,仿佛有无数只苍蝇在脑中乱飞。才挨了三两下,面颊高高肿起,火辣辣的疼。
这点疼痛,对他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他生来就是孤儿,幼时被养父母拳打脚踢;五岁卖入人伢子手里,又是鞭笞棍棒侍候;十岁被净身送入宫里做小太监,成了管事太监消遣取乐的靶子,挨了七八十顿毒打后,又因“天资愚钝”的理由,被一脚踢出宫门。之后几经辗转三四户富贵人家,最终才进了苏府的大门,可这并不是终点——
苏府里,除了苏绾以外,没人把他当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