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他今日应邀赴宴的主要目的——希冀户部尚书梁才出面斡旋,从中调停,劝说温如初将改革重点转向他省,暂且放过江浙一隅。
可他选错了对象。
苏绾暗自为殷潜捏了一把汗。
果不其然,梁才目光微沉,“殷大人此言,可是质疑朝廷之策?”
殷潜拱手作答:“下官不敢妄言是非。唯望圣策因地制宜,方能安民利国。”
梁才低低一笑,轻扣酒盏于桌案,瓷与木相击,发出轻微闷声响动。他抬眸望向温念,缓缓道:“温大人是哪一年入仕的?”
温念略一沉吟,答得恭谨:“永乐十年,初任翰林院,后转户部,时为从五品员外郎。”
“已有五年了啊。”梁才轻叹一声,感慨道:“老夫还当是昨日之事。人啊,不服老不行喽。”
他顿了顿,目光意味深长:“当年户部初见,就知你是可堪重任之才。如今看来,老夫当年的眼光,倒也不算太差。”
梁才的立场,不言而喻:他与温念,早已是一条船上的人。
事实上,正是梁才一手推动了土地赋税改革的问世。温如初的仕途之路,因有梁才这位权臣为其指引,方得以平步青云。
殷潜神色微敛,杯中酒尚未全部入口,已有几分难以下咽——虽说梁才这等回应早在预料之中,而他也只是随口抒发几句心中郁结,仍觉几许无力。
苏绾看得心中一震,方意识到自己过去的疏漏。她竟全然忽略了梁才这号人物的分量!
六部之中,吏、户、礼、兵、刑、工,各掌要政。其中吏部尚书由阁老章任梁兼任,权重朝纲。若论实权与影响力,户部尚书紧追其后,尤其是在财政吃紧,民生多艰之际。
而梁才,正是这柄掌控天下钱粮的钥匙。
她须试探一下,看对方的底线如何。
“梁大人,”苏绾缓缓抬眸,眸色如霜,“我在此坐了半日,只听得官话连篇,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却与我何干?这酒也冷了,这菜也凉了,你们男人之间的朝堂博弈,小女子既听不明白,也无意强插一脚。”
“若今日这一席,是为了朝政大计,是为了赋税新法,为解救百姓于水火,苏绾自当识趣,不敢妄言半句。若这席间所谈,不过是为引出一纸早该作废的婚约。”
她抬眼看向温念,“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
霎时间,雅间内的气氛像被拂灭的灯火,瞬间暗了下来。
温念略微一怔,显然对苏绾的言辞感到有些意外。他卷了卷桃花眼眸,神情更加专注了些,仿佛要看穿眼前女子的心事一般。
梁才嗤笑一声:“苏姑娘口气倒是不小。婚姻大事,向来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时轮得到儿女自行置喙?反了天了!”
苏绾淡声回道:“那桩婚事,本就是一桩权谋交易,自始至终从未问过我的意愿。世局翻覆,人心易变,莫说是昔年旧诺,就是当朝圣旨,若违背人伦大义,也该三思而行。”
梁才冷笑道:“圣上赐婚,天恩浩荡,自古无有撤销一说。御前亲颁婚书,红纸黑字,钤印为凭,岂容儿戏?你若执意抗命,不止是抗旨,更是辱了皇家颜面!”
苏绾神情微冷:“梁大人说得斩钉截铁,听起来像是圣上亲口所言。可这桩赐婚,既非出于真心,亦无实意。从头到尾,不过是某些人借联姻之名,行结党营私之实。若要论羞辱皇家,真正可耻的,难道不是将女子命运当成政治筹码的手段吗?”
“婚姻大事,我苏绾只认一条——愿者为之。圣上所求者,是社稷安稳,是百姓安康。若连微不足道如我的小女子都要被迫屈从强权,那这世间,又何来真正的‘圣明’可言?”
梁才果然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对苏绾这般略通文墨的女子并不感到稀奇。古往今来,那些略有学识的女子,总喜欢摆出一副清高孤傲的姿态,动辄引经据典,学着男人谈论风骨与自由,妄图掌握自己的婚姻命运。
在他看来,这样的挣扎,不过是徒增笑料——终究改不了女子附庸的本质,费时又无益。
梁才冷哼一声:“苏姑娘果然伶牙俐齿,连朝廷旧例都敢妄加断论。可惜,你一个女子再如何鲁莽直言,又岂知这桩赐婚之下,牵扯的是何等紧迫局势?”
他话锋一转,眼神落在殷潜身上,“殷大人,你在江浙多年,政绩虽有,根基未稳。若本官于皇后娘娘跟前提一句:你不识抬举,逆意抗旨,你以为,还能安然坐稳布政使的位子?”
话未说尽,意已透明:我不必逼她成亲,只需换个法子,叫你进退维谷,难有立锥之地。
殷潜神色未变:“梁大人金玉良言,下官铭记在心。只是下官前日入京,已蒙阁老召见,一番长谈之后,倒也得了几句教益。”
他说到“阁老”二字时,梁才眼神微滞,显然动了几分思量。
“阁老持重中正,兼管吏部章奏之权,素来最忌私情夹带公断。若梁大人真要为一桩早已无实的旧事,撺掇皇后娘娘开口施压,也并非不可。”
“不过依下官愚见,圣上与太后尚在,皇后娘娘不敢擅动朝局。若真闹到了御前,恐怕大人与我皆不讨好。”
章阁老竟偏向了殷潜一方!大大出乎梁才的意料,也打乱了原有的筹谋。
梁才沉吟半晌,端起酒盏抿了一口,抬眸瞥了温念一眼,见其神色自若,左手指尖叩了叩右手袍袖。
梁才有了底气。
他放下酒盏,脸上恢复了常态,“殷大人,方才多言,倒是我唐突了。”
殷潜不卑不亢:“大人客气。”
两人言止于礼,杯中清酒已尽,话锋也至此为止。席间气氛微变,波澜暗藏,不再言破。
苏绾看着这一幕,不禁感慨万千。殷潜这回是扛住了,但朝堂上的博弈远未结束,而她的命运,宛如一叶浮萍,被风浪裹挟其中。
厅中日光映着铜壶慢煮的酒香,苏绾缓缓起身,鬓间桃花簪晃了晃,素衣如雪,袍摆轻拂。
她抬眸环视众人,目光清冽如寒潭,“今日之会,若是为旧故叙谈,苏绾已奉陪到底;若是为那桩无效的婚约而设,我只有一句话——”
“我不会认,也不会从。”
言罢,她袍袖一拂,“无霜,春蝉,咱们走。”
该说的都说了,袖里藏剑也搬出来示人了,不必再过多停留,所谓兵不厌诈。
“慢着。”
温念手中酒盏微倾,琥珀色酒液轻晃,未洒出分毫。原本带笑的桃花眼,在光影晃动间泛起一丝阴冷。
他缓缓放下酒盏,指尖在案上敲了两下,声音极轻,压得气氛一沉。
良久,他低笑一声:“绾绾,你这脾气,倒是半分未改,性子还是这样直。”
“只可惜,我这人啊,最不喜欢听的,就是‘不从’二字。”
苏绾心头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