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巧刘溪鸰垂目瞧他,二人眼神却在虚空中一碰,均是默不作声。
小二再张嘴时话说得便更好听:“贵客这话说的!这……这我如何能嫌少呢?有话吩咐便是了!”
望月台是这客栈独有的,在宽广无垠的大漠戈壁上极为少见。长约五丈深约一丈半,枯枝怪石什么的摆设一放,弄了个深深的模样,竟能容得下七八张桌子。
而今日上元节,这小台也布置了一番,挂着金鱼莲花的灯笼,瞧着也是喜庆,只是没什么人。
“这台子是望风景的绝好之处。”他指着角落里三两散客说,“二位也算来着了,半个时辰前这儿还是满的呢!”
刘溪鸰“嗯“了声,“十五的月亮也还是圆的,不晓得明天会不会更圆。”
说着抬眼望了望天,一轮圆月即将在影中突显,再一看远方微微起伏的山峦中是将将被落下去的太阳扯走得一把红晕,两边奇异的景象混在一起仿佛梦境。她说:“这地方选得是好,你瞧,那山边的落霞像是业火。”
小二面上一紧,便道:“女侠这话说的!十五这日子可是个好日子,咱们这呢,讲个菩提圆满,所谓皎月圆,行于虚空,清净无碍嘛![1]。汉人还说花好月圆呢,瞧这圆圆的月儿挂在上头,二位姑娘又美又俊,多应景儿!”
他颂得是施护三藏大师所著《月喻经》的谒语。自大开西域之门后,佛教各宗在中原地区便传播得愈发广泛,久而久之,这西北地区的人自然也能无事颂上两句经参参禅什么的。但这小二张嘴却能说得一本正经,并不似死记硬背的,可见不是个真无所事事的地痞混子。
刘溪鸰眨眨眼。巧了,这篇经她在唐祁房中见过,是去年中秋从姚太傅回弄来的手抄卷。
听闻那姚太傅年轻时读得都是经史策论,没成想年老之后倒似了返璞归真了一般,广读各宗佛经阅览各色消遣读本,例如《花间集》什么的,时不时还稍带上给这好门生送上一本,也不晓得是送书还是递话,总归是书啊帖子啊在房里堆来了好些。那段时候她恰没什么事,便用箱子一一分装了来。
这句词一出来,她一路紧张踟蹰却不要如何解法的心思忽然被一种侥幸的直觉所替代,绷了绷嘴,接了句:“若能有双如圆月般的眼,那么也是‘涉履诸险,离诸疑惧’了。”
见那小二一脸慰然,又是一笑:“可惜咱樱姑娘喜欢新月。你这奉承话该放在初一三十说!是不是啊?” 说罢瞧向一旁的樱樱。
樱樱张嘴仍是一贯的撒娇埋怨:“姐姐这一路愈发没个正形,尽拿我俩开涮了不是?”
乍一瞧像是没懂她的话。但这没关系,那小二闻言却是闪了神,很快又笑着应道:“哟,那可不巧,不若小姑娘在咱这多住半个月,正好等二月的新月吧?反正姑娘不缺钱!”动作话语依旧带了些油滑又自来熟的很,让人讨厌不起来。
刘溪鸰瞧在眼中,心中便有了数。
不多时,那跑堂的便将悬泉元宵先端了来。
刘女侠揭了盖子一瞧,即刻嗤笑了来:“这就是你就跟他磨嘴皮子磨了一天的东西?”
只见硕大的碗里躺着十几只拇指大的小元宵,另有几盘小碗扣着的肉片干瓜菜什么,切的薄薄摆在盘中,瞧着多可怜。
“不要钱呢。”樱樱嘟囔,“若是赶着上回来,我身上还有银子首饰什么的可当,现在倒好,就剩这只镯子了。”说着摸了摸腕子上那绿松石镯子。
又说:“我瞧姐姐前日入店还咂摸人家房钱贵,这下一出手却是个五两,这是什么说法?”
“咱们中原人精打细算的多,往往是开头把个钱袋攥得紧,后头越过才越宽裕,遇上要紧的时候才能应付。哪像你们?随处可安营扎寨,过得今日是今日。”她如今睁着眼说瞎话也是一流。
她给这小二赏钱便不是一般的钱,而是一整块纹银,为内府所造,唐祁家中碎银多,但这种足银极少,都是得上头的赏,他官职不大,所以也是一小锭一小锭的,后来给了几个给她玩。走之前又胡乱摸了几个在怀里。却一直没舍得用。
可中原地区不产银,货币为铜币,只是西道大开和东海开海之后才慢慢流入了些许,但也只有宽裕些的人家才有些用处,市面上不怎么流通。
所以方才她一说官驿站,二给银子,乃是个试探,瞧瞧这整日参与贩卖朝廷各州县文引和给人当耳报神的客栈守门人究竟会有什么反应。
毕竟不晓得眼前这丫头与那店有什么勾交。
若他面上只有惊喜那便是试错了,要么他不晓得她是个官差,要么他晓得但装作不晓得,那么无论如何此处危险,须继续虚与委蛇或是速决。
若他面色稍有一丝不对,那么他原先当她是个普通肥羊的可能性极大,与此同时他这店正如白日打听所言,涉入官场颇深,或可为打听孙部一事拓宽新的路子。
谁料那小二眸子又是一闪,并不是一副司空见惯的表情,她便稍松了口气。
但这并不能让人完全放心,才有了后头的合谒语那一出。
这时,樱樱摇了头:“姐姐可真能忍,非得攒到最后才猛花,让咱这一路过得这么惨!你晓得你这在我们那叫什么?”
“在我们那叫鸡毛掉井里,不声不响!”
女孩听了刘溪鸰的话咯咯直笑。二人说话间,风愈见大,那后头最后一桌散客也回了房。
刘溪鸰勾唇笑了笑,“明日就要打道回府,散伙饭咱得吃些好的吧?”说着往后一靠,一脸疲色,“啊,我是逛累了,你去加些菜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