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底,夏雨绵绵。
雨丝如线,斜斜织满整个庭院。庭中青竹新绿,被雨水洗得干净透亮,少许湿润清凉透过半掩的窗棂直入书房,却未能驱散房中人的思虑。
却说杨昭案已过去月余,朝堂风波渐平,但对唐祁而言,这只是一个开始。案子背后藏着的矛盾如潜流般暗涌,将整个朝堂的格局撕得更深。
他坐在书案前,案上几卷公文未曾展开,他眉心微蹙,目光落在一处虚空,拇指不自觉地错捏着食指指节,思绪飘去了很远。
杨昭的死传出去还没过两日,太子便急急召见了几人密谈,言辞之间不无愤慨——老二既主动掀起江淮巡田一事,又把杨昭折了进去,此等恶劣狠毒手段真真是气煞他也,岂能再坐以待毙?
“他无非是觉得孤不敢深究,想让孤吃下这个哑巴亏。”彼时,一向温文尔雅的太子言谈间仍是端得像模像样,但面上却布满阴鸷。
杨昭之死牵涉既广又深。作为江宁前知府,他深涉江淮田政、盐税、漕运等事,巡田不过是众多事务里的一隅罢了,若深究下去,必定还有其他的事;另一层面,他的死又牵涉江淮之地,因此又极难排除背后是否有皇帝或其他势力的掺和。
太子痛失一枚棋子,究竟是忍还是不忍,这的确是个问题。
摆在明处的便是,杨昭的死将巡田案的风头完全转到了己方头上。若明论起双方角力之势,此时己方的确更适合以守成之法静观其变,实在不行,这窝囊气也只有先忍下——这也是在场大部分人的想法。
但太子不愿。
“孤晓得诸位的意思,但父皇也好,世家也罢,都是没影子的事,就算他们掺和了又能如何?于孤而言,杨昭不能白死,更不能‘死’了还来掣肘孤。”见众人陷入沉默,李惟轻飘飘说道。
“屯田一案牵涉甚广,杨昭的死刑部那边才有了些眉目。这般急欲在他身上做文章,恐捎受人以柄……岂非正中二皇子下怀?”打破沉默的是吏部尚书王元堃。王元堃乃三朝老臣,自姚太傅逝后,整个太子党中也只有他能有这个资格先开口。
“他想让孤进退维谷,孤偏不如他的意。”李惟倨傲一笑。
王元堃:“莫非殿下已有计较?”
“孤猜想,二弟怕是也没料到杨昭会死?”李惟说着,眼风一刮,扫过了最右边座位上的唐祁。
唐祁心下一凛,当即知晓了他的意思。
杨昭死的第二日,他便派陈东前往江宁隐秘查探,将其生前行踪、过往来历查了个底儿掉。杨昭其人,显然不如传说中那般洁身自好,甚至连“谁的钱都敢收”这样的评价也不是没有。其主政江宁期间广交地方世家自是不必多说,甚至与宗亲亦有所来往,这里头自然也有二皇子的人。
那么,先不提钱去哪了,也不谈旁的忌讳,他杨昭既然如此有本事,那么他的死,或许就真的如自己当初所料——不一定是二皇子一力促成的了。
而他死前见了哪些人,才是关键。
“咳咳……”咳嗽的还是王元堃,他对这年轻储君的心思自然是洞若观火,泛灰的眸中精光一闪,脱口便道:“殿下欲以杨昭为饵?”
太子轻轻敲了敲桌子,不答反问:“天官有没有想过,他就非得死于巡田么?为何就不能是盐运?”他侧头轻声问,“亦惇,杨昭死前见的那个盐运使是谁来着?”
唐祁微微一顿,躬身答道:“回殿下,盐运使乃是卢清泉,关中卢家人,也是伯阳侯蔺如焘的小娘舅。”
关中卢家乃是常年盘踞西北的武将世家,根深树大,听闻日前曹贵妃给二皇子挑皇子妃时便对这卢氏女极为属意。而蔺如焘更是曹让的生死之交,率精兵三万常随其左右,为镇西一战立下汗马功劳。
显然,这卢清泉是曹氏人。而作为盐运使,他竟然在这个时候和杨昭见过面,事情就更加麻缠了。
盐业自古乃天子之利,常年须军队派驻巡逻或护送盐船;而在天高皇帝远时,地方上通过私盐来充盈军费也并不是没有过。在本朝,盐运一事太子党向来插不上手,而这些年战事频起,武官介入盐运却是不可避免。
“关中卢家?”李惟眉头一松,觑向众人,“瞧,西北那群人啊,真是无处不在……”
说罢,又轻轻敲了敲桌面,“你说巡田,孤为何不能说盐运?你说杨昭是孤的人,孤偏说他是你的!”这意味深长地自言自语虽然声量不大,却又恰巧能叫所有人听见。
如此一来,将杨昭与卢清泉的私下往来摆上台面,就可以在巡田案之外,另起盐运一事,必定打得西北那边措手不及。唐祁心道,事情不是不可这么办,但时机未却不是个好时机。
他抬眼略略一瞧,在座几位这下倒是面容各异了。
王元堃、苏建青等老臣当即直言:“殿下此举……既无确凿证据,贸然揭开,恐涉陛下疑心。”、“此举未免太过激烈,风险太大!”
“父皇疑心又如何?疑的也是他!”太子冷笑,“你们就不会想想,如今他在西北做大,随随便便惹出这些是非,兵不血刃地动到孤的头上,孤一忍再忍,旁人会如何看孤?”年轻的储君再开口便是咄咄逼人,显然对几位老臣一再反对自己的决定颇不凉快。
王元堃闭了嘴。他一闭嘴,包括唐祁在内其他人也只得缄默。
这时,另一中年男子却开口解了这尴尬:“臣下以为太子所言不无道理,只是时机问题。”
太子笑笑,“士安,你说。”士安是姚麓的字。
众人闻声而望,却见那身着圆领长袍的斯文学究开口便是个和稀泥,“正值此刻把水搅浑,打他个措手不及,到头来,你巡田,我问盐,来个法不责众,倒也是剑走偏锋的一计。何况西北那边,咱们不也一直没撬开门路么?”
“孤正是此意!”太子一笑,把唐祁一点,“这也就是亦惇手脚快,西北脚程远些。若是等老二想明白要拿什么来对付孤,咱们这手里的消息可就不好用了!” “那亦惇这殚精竭虑查来的消息不就白白浪费了?”
说着又转向王元堃,“天官,不要总是这般投鼠忌器,事情已经到了这个份上,您还在说坐以待毙的事,孤请你们来,可不是来说这个的。”
话既说到这份上,再劝阻也是没脸了。唐祁虽垂着眸,却能敏锐察觉到厅中僵硬的氛围,余光所至,王元堃老先生的面色自然不如何好看了。
姚麓再度开口仍是和稀泥:“殿下,臣以为王大人、苏大人还有徐大人所言也都不无道理——贸然提及确容易引起猜疑,这也的确是一招险棋。但若能讨巧,说不得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说着又叹了一口气,不无伤感地说:“若是父亲在世,我想也不会否定这个谋略。”他面容温和且带着笑,全然不见几月前大丧时的形容枯槁鸡骨支床。
提及姚秉纯,众人便知这话是说到了头了。太子笑叹,“还是士安知我啊!”
那场对话到底没能当场出个结果。
但听闻昨日经筵之后皇帝找太子问话时似是提及了杨昭案,父子二人究竟如何说起不可得知。唯一可知的,便是今晨皇帝下诏彻查西南两边的盐运一事。
也就是说,这一兵行险着到底还是上了场。
“说到底,还是拉上了西北那边。”
雨短暂的停了下来,天空却仍是灰暗沉沉。倾身抬手将半开的窗棂彻底推开,雨气扑面而来,带着几分清凉,却驱不散胸中烦闷。
轻叹一声,执笔转腕间,在纸上静静慢慢写下“机缘”二字。
此时正值蒸腾浓夏,墨稀纸稠,落笔未几,纵横笔画间很快渗出了发毛的边,将两个字原本的架构糊得一麻黑,就像当下的局面——太子与二皇子的对抗愈演愈烈,朝局动荡,诸事一团乱账。
而他们必将因为太子的决断而卷入更深的漩涡,一场明战避无可避。当然,无论太子此举会得罪谁,西北之地此番必定会撕开一条口子。
这对他们很重要。
对他,也很重要。
笃笃。耳边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何衍端着新沏好的茶推门而入。
“敦煌那边如何?”唐祁问。
这些日子他整日里心力交瘁心惊肉跳,委实不得空去细细查问那边的事。今日好容易得了闲,才想着招何衍来问问。
“舒放刚到,估计半月后能把她接回来。”何衍就着隔日一封的信算好了日子。
“孙遇良那边呢?谢琎还在那?”
何衍点头:“她来信时,谢琎还在那忙得热火朝天。看来,他那五千精兵一安插进去,这回孙遇良怕是没跑了!那三万人重新拴到二殿下的战车上了。”
“孙遇良现在最需要的是粮饷和安身立命。谢琎带着二皇子的名头和银两去,又叫精兵们挨个守着,整日里念经也把人念回去了!”唐祁盯着笔尖上滤出的一丝杂毛,一面轻轻捻出,一面徐徐说道:“谢余涯,是个有手段的,虽书生意气十足,却比许多行伍中人更懂如何笼络人心。孙遇良那人能拖着三万人逃出延军,能屈能伸。既然两厢情愿,结果自然也不难猜。”
何衍难得哼了一声,“但横竖咱们也没对孙部作过什么指望!”言下之意便是说这孙遇良归曹一事并非唐祁的失误,也暗合了当初他对太子执意笼络孙遇良之事的不赞同。
唐祁弯弯嘴角,“西北那边,还早。”
太子虽刚愎自用,却绝非毫无才智,但正因为如此,才会是成为隐忧。方才思忖间,他的心底逐渐清明——西北这条线,不能轻易放手。
那既是这边的底牌——若能从西北找到曹让与二皇子的通敌证据,便可成为击垮二皇子的杀手锏。而于他个人而言,东宫的独断又让他不得考虑退路。若届时真能在西北有所斩获,以后的事情,兴许亦有失之东隅得之桑榆的机缘呢?
何衍不晓其意。接着道:“没错,这一回他虽然赢了,但后头的事情谁说得准呢!”说着话锋一转,“我看那丫头在西北收获就不小嘛!”
“她呀,总有些奇奇怪怪的事。”唐祁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嘴角一弯,像是想起什么来了似的,“最近她在忙什么?”
何衍一愣,随即笑道:“也就她那点鬼精怪的事。上回信里说,最近在查什么火铳的事。话说这丫头出去一趟倒是愈发胆子大了,什么老兵油子、客栈探子,哪儿哪儿都敢去了。”他忍不住摇头轻笑,“不过这回信里没提细节,只说顺手办了点别的事,等回来再说清楚。”
“没把握的事,是不该多说。”唐祁嗯了一声,笑意浅淡:“她现在倒也不毛躁了。”
“也是大人教得好!”何衍听出他语气里的愉悦,顺嘴又是一记奉承。又问:“是了,等她回来了,咱们要不要再布些人手过去?”
唐祁思忖片刻,才道:“不急,等她回来再说。”说着目光又缓缓挪向了窗外,“她走这一趟,时间也够长了……她现在的模样,我都快记不清了。”
何衍笑道:“那就让舒放快些,免得大人再挂心!”
唐祁不语,视线又看向了案上的公文,挥挥手道:“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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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城外,沙土铺就的校场上,一片人声鼎沸。大漠的清晨凉意阵阵,几百名士兵正在阵列中操练,沙尘随呼喝声卷起,列队的士兵挥汗如雨,军号声与口令声交织,震耳欲聋。
校场北侧的看台上,青年手执折扇负于身后,眯着眼打量场中正在比试的两个小队。一边是他带来的二皇子精兵,身着统一制式甲胄,动作整齐划一,进退有章;另一边则是孙遇良的部队,衣着稍显简陋,但个个身手敏捷灵活。
却听精兵们一声吼,来了个先声夺人。这阵势一出,挖土种地数月又疏于练阵的孙部兵崽子们先乱了一乱,个把小兵还差点被绊倒——看台上的人瞧得清清楚楚。
咯吱一声响,是一旁的孙遇良搓了牙花子,却又因着谢监军在场只得堪堪忍下。
“伯晋兄,”谢琎忍笑瞥了一眼孙遇良,“你看,这阵地战术法子,不比你们的小队伏击差吧?”
孙遇良僵着脸不置可否。场上双方你来我往,谢琎的精兵整齐划一,攻防有序,而他的部下则灵活机动,依靠地形与沙尘迅速周旋,一时间倒也难分高下。
不时,孙遇良才冷笑一声,“你这阵法是看着整齐,可真要碰上大队的游击,未必顶得住。”
谢琎闻言哈哈一笑:“伯晋兄这话说得有趣。真刀真枪上阵杀敌,阵型的稳定可是大事。要说游击,这小股部队确实厉害,可打得了几场?守得住阵地么?战场杀敌,靠的可不只是灵活。”
正说着,却瞧见老孙的兵被撵得节节败退,谢孙二人便眼看着孙部以最快的方式输掉了这局。
“一群蠢货!都说没那能耐就不要贴身冲,不长记性!”孙遇良呸了一声,扔了手中的棍儿,高声喝道:“明日起叫他们给我绕城跑五十圈!”
说着又瞪了谢琎一眼:“你小子这兵不错!但你莫要得意,咱们还有几局,赢了为止!”
眼看孙大将军发了火,谢琎哪能再卖乖?一想到他就好揪着人不放的性子,保不齐一会儿再拉着他练到夜里去,于是赶紧道:“只是军士们训练得法罢了,阵地战需要纪律和耐心,规矩一点自然好。但孙老哥的兵,灵活机动,小队伏击也是顶尖的能耐。咱们两边各有千秋,何必分个高低?”
“你这会子倒是会说话了!”孙遇良嗤笑,“今日我便要看看你的兵究竟多厉害!”
谢琎心道我可不是来跟你干这个的,赶紧打住:“厉害不厉害的,不也是在战场上练出来的?依我看,也就是伯晋兄您的兵确是疏于实战了些,不然不至于这么快输!”
不等孙遇良回答,谢琎便是话锋一转:“都说,士兵的天职是杀敌立功。实战不仅是精进兵法身法的唯一路子,于将士们而言,只有如此,才对得起自己的当初从戎的初衷,让屡立军功的人光宗耀祖万户侯,让衣锦还乡的人老婆孩子热炕头。人当兵图啥?不就图这个?孙老哥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孙遇良一愣,随即收回了视线,半晌才冷声道:“你小子莫要在这东扯西拉,老子这两天都听够了。”
谢琎收起折扇,靠近一步,目光炯炯地看着孙遇良:“可伯晋兄……真愿意带着这三万人窝在敦煌?别的不说,就算您愿意,他们愿意吗?这些弟兄都跟了您多少年?您真忍心看着他们在这里慢慢磨光锐气?”
孙遇良的脸色微微一沉,没有回话,目光再次移向场上的操练。谢琎见状,继续说道:“老哥,我也就直说了吧。您当年在延军里,可是数得着的人物,现在却落到这般田地,您就没想过重新杀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