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要问你了。”他笑意未改,“什么事情能让她千里迢迢来这么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而倚笑楼那帮人,又为何不愿见她呢?你瞧,若不是在那处受了挫,她为何两手空空?又为何挖空心思挖到咱们这处?”
“没错。”刘溪鸰沉吟。只是如此一来,他们何止不熟,简直是不对付吧?难道谈崩了?否则倚笑楼也不会派人跟踪了。
于是两个问题摆在了跟前。漂沙和若羌,一个强一个弱,都是镇西之战的败者;一个对大夏俯首称臣,一个落得城毁国破。樱樱千里迢迢去找他——明明不对付,为什么还去找?那赵珏,既然不愿见她,又为什么要跟踪呢?
一时间,她想不明白。
少女蹙眉凝思的模样维持了很久,等窗格透进的日光下移了,她嘴里还在念叨。这时,唐祁踱步两圈,又回到了她身旁,轻声问:“你知不知道,那个郡主究竟想干什么?”
“嗯?”
她想干什么?哦,那答案很简单。只是有些不可思议罢了。她拧了拧眉头:“若羌灭国了,她想复国……”所以一个人来回几千里的折腾。
说到这,樱樱临死前圆睁的双眸便一闪而过,那句“你们毁了我的家”又在她的脑中荡漾起来。“她一直都想。”
她忽然又想起高都督那日在酒桌上的一番嘲弄——“复国?复哪个?小西凉还是若羌,如今谁人任她做主?可笑!”便把高都督说得那番话一五一十学了一遍。
怎料唐祁听后居然嗯了一声,“这就说得通了。”
什么?刘溪鸰回头一看,他手里又拿着一只玉雕貔貅镇纸来回捏握,神色从容又正肃。倒不像是对她的调侃。
“大人信了?”
他徐徐道:“镇西之战后,除了漂沙三国,其余战败国的贵族们过得并不好,甚至可以说很惨。而她本身就是异族中的异族,狼多肉少,先被排挤的自然是她了。”这样动机就很明确了。
唐祁掂着那玉貔貅,冲她一笑:“她都能想到抱着你这么个人儿不撒手,可见也实在是走投无路。可想,在找你之前,去找赵珏那帮人求取些银钱人才什么的,也谈不上低头不低头了。”
要饭还谈什么站着跪着?赵珏方拒绝她的来意,又把她逼走京都,后面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到最后,唐祁竟慢声叹了句:“说到底,是为了复她的国吗?”
“是……吗?”他这么一说,刘溪鸰觉得更不可思议了。
谁家郡主改旗易帜之后还想着复国的?退一万步讲,就算是,那结果也太惨了些——四处搬救兵,却四处碰壁,人人还当她是笑话。
这模样落在唐祁眼里,又是一番打趣:“怎么,你自己打听到的,又不信了?”
她语塞:“我……”
唐祁:“若事实的确如此,那当如何?”
“什么如何?”
“假如她这个复国是真的,那……”
刘溪鸰连连摇头:“那也太惨了吧!”什么叫越努力越破碎,这不就是?她张了张嘴:“一般人能干这事?”
唐祁哼笑一声:“一般人能来找你这小虾米?”这很合理啊,“她为何盯上你,总不是在什么地方瞧见了咱们……”
刘溪鸰一听不对头,忙把话头扯了回去:“所以大人觉得那个‘你们’是指……?”
他的眸光在她面上一略,还是顺了她答:“喔,我想是指所有人。”他从善如流地总结:“至亲被杀、三番两次被出卖,难怪这郡主有些疯,不疯也被人说疯了。”
这话听在刘溪鸰耳里,却又有弦外之音了。出卖?复国?他倒难得为这素未蒙面的奇女子唏嘘起来。她若有所思,半晌才问:“大人好像对他们的事很清楚?”
唐祁眉锋动了动:“你没回来时,并不十分清楚。”说着拿开了那摞散倒在桌面的公文,露出底下的一张三尺开方的工笔画纸,那是他画废了一张图。
画纸再揭起,又是另一张簇新的熟纸绘制的图。
只见图里绘着西域、河西及大夏的地图草样,可图中并无平日里职方司要求标注的各种径流路线及山林图标,而是写满了各种姓氏及国名,例如曹、染樱、安、漂沙、若羌、悬泉等。名称之下,又用各色的线将他们穿了起来,再以细如眉尾的毫笔标注了他们之间的关系。譬如在曹氏与漂沙之间,他用红字写了“通敌证据”,又如在高家堡那用淡青写了“心异,羁縻不久矣”。
刘溪鸰沉默半晌。好一会儿才问:“赭色代表什么?”
“九成为真,只差证据。”
“淡青呢?”
“我的猜想。”他执起笔,“你回来,正好能添上些关键的。”说着便在“曹”“染樱”“漂沙”之间架起了一缕新的线。
而漂沙和染樱——也就是赵珏和那兄妹俩之间,本就写着两个字:相异。
——显然,他对西北的局势的了解远在她之上,甚至连细枝末节处的猜想,也在她这个整日泡在现场的人之前。
她回过了神。是啊,以他的聪敏程度和霹雳手腕,在拿到赵珏的画像和樱樱身上那些七七八八的东西的时候,就该把这两拨人究竟什么关系弄得门清了。还需要跟她在这磨半天?
“你回来后,有些想法我更放心些。” 他看出了她的心思。
“东西和信我早就寄回来了。”刘溪鸰不咸不淡地说,“大人何必多此一举。”瞧他那副万般心思皆藏于胸的模样,刘女侠心下当然不凉快得很,然后把看改成了瞪。
这一瞪,唐祁那清俊的面上便又浮起了笑:“我想我的,你想你的。后头的事儿还没完,你若没弄明白,出了岔子怎么办?”
刘溪鸰磨了磨后槽牙,心想这人可真有闲工夫。方才她把天都山和曹让的纠葛一说,他怕是都能把人曹让穿开裆裤的老黄历推出来了,哪儿还需要她在这一通分析?后头又还有什么需要她做的?左一句“然后呢”右一句“你觉得呢”,跟逗狗似的,简直无聊。
无聊至极。
她皮笑肉不笑地答:“大人自己都摸得清清楚楚了,只管吩咐便是,咱们当属下的不需要晓得那许多。”
“我不喜欢笨的。”
“谁要你喜欢了?”
唐祁弯了弯唇,捻起杯盖儿随意刮了刮茶沫子:“哦,你忘了你那天晚上都是怎么说……”
哗啦——她终于忍无可忍,旋风一样出了手。然后文弱金贵的唐大人话还没说完就被连人带嘴地摁在了书架上。
只听嘎嘎几声,架子上的物什开始摇摇欲坠。架子靠窗的那一头本就不牢,她这一掌摁下去,打头几行格子里的赵松雪手抄《金刚经》《千字文》便松松垮垮落了地。
唐大人倒抽一口气,一是心疼他这还没来得及收整的真迹,二是那将将满上的茶水泼了他一腿。他刚要伸手,怎料刘侠女又是一摁,这把摁得颇用力。她冷脸瞪他:“大人若实在无话可说,非要闲扯棉花,那我可就走了。”
唐祁在她面上细细瞧了一圈,眼尾忽然泛出几丝笑纹。
“烫。”他瓮声瓮气地说。嘴唇翕动时温热触达了她的掌心,有些湿漉漉的,轻嗅时还有一股熟悉的香味。
她将手挪了挪,红着耳朵冷冷说:“烫什么,都半天了。”
唐祁不语,由她捂着,只是眉眼间笑意更浓。
刘溪鸰心里想这也就是自己手小,捏不住他两只腕子,不然早就痛得他哇哇叫了。再一想起昨日前日夜里的种种,顿时又气又恼。
这一分神就松了手。这一松手呢,就又被人得了逞——下一瞬,书架便连着他的手臂框成了一个窄窄的壁龛,把她框了在当中。
于是攻守易势。他这么框着她,又低低瞅她:“你看,烫的。”
温热的气息混着樟木香迎面扑来。
“光天化日大人能……”顺着他视线一低头,脸直接发了烫:“你……你不去更衣叫我看什么?!”她几乎想把他一掌拍出门外,但又碍于这地方贵重物品多,只得从长计议。
正在那处拉拉扯扯。咳咳一声,伴着门响,煞风景的救星终于出现了。说时迟那时快刘溪鸰一个小跳步就飞快弹开了。
唐祁看着来人,端起个“每次都是你”的笑:“说。”
“……那什么,”何衍瞥了眼外头,才惶惶然探进来身子,“咳咳,大人,风大,要不关关门和窗户?”
唐家官人四平八稳地坐了下来,单手拿着帕子随意擦了擦:“不用,什么事?”
“那个……嗯,嗯……”两夜春宵外加迎面春宫的何郎官也是花了好些时候重新想了想,才想起来自己是来干啥的:“哦,那个乞丐和那个姓王的咱们已经过了一遍,蔡大人说您要审的话,提前知会一声,他好安排。”
蔡大人是蔡必臣,原驾步司郎中,与唐祁交好,现又去了刑部,现在京中的死囚看管一向归他。昨日里舒放等人趁乱把那乞丐和探子一并捉了,虽然借着何衍大婚如此行事已是万分出其不意又谨慎无比,但那等热闹的场合下总保不齐叫谁了留个心眼子。因而把这两人仍在死牢中是最安全的。
唐祁嗯了一声,“他俩应该还什么都没说吧?”
何衍却说:“阿放说一个什么也不肯说,但另一个废话连篇……”说着干脆扭头朝外:“来,你来跟大人说说,快来!”然后长臂往外一伸,把躲在门边的那个兔崽子逮了进来。
无地自容的舒放一双大牛眼只敢虚虚往跟前看着,嘴里嗫嚅着:“那个瞎子有伤,两鞭子下去就晕了,倒是那个老王,倒挂了两夜之后倒豆子全说了,但,但是……”
他住了嘴——因为眼看着自家大人另一只手正扯着刘水鸟腰间别错了的坠带,又眼看着后者面上肉眼可见的红了。
然后他的嘴张了个老大。
夏日衫薄,她的衣裳是蕊爱拿来的,料子和款式都是京城时新的,叫什么留仙什么依云裳。好看是好看,就是颇不好穿。因为好看是要付出代价的,而这件衣裳的代价就是要把长短不一的几处带子分别穿过腰两侧和后方的四个布耳再两两相结,才能坠出一种“翩跹依依又轻盈风流”之态。
这对于时常束装的刘女侠来说实在困难,若是平日里她可不答应穿的。可方才午睡起得迟,慌乱间只想着快些夺门而出,便依着蕊爱了。结果穿了一半才晓得麻烦,可又脱不下来,只得胡乱系了一通,想着不散开就是了。
谁晓得现在当众叫人作了提线偶,真是好不屈辱。
“别动。”唐祁拍开她的手,系着袖弯处的一缕细带,“搅得乱七八糟的,这么些年了,怎么老是系不好?”
他正色说着,然后一瞥舒放,“嗯?你们俩。日后在外,办事也好御敌也罢,仗还没打,绑带腰绳什么的再系不好,先叫马蹄子缠了绳子一拖二里地,拖死了算谁的?”
何衍拐了拐旁边的舒放:“说你呢。”
舒放心里正七上八下着,被他这么一拐才猛回了神:“啊……啊是是是!以后一定勤快练,勤快练!”
这会儿看唐祁那一本正经的模样,分明是在说他俩小时候的狼狈事,舒放又觉方才瞧见的那一幕是自己心思龌龊了,面上立刻堆了笑来:“嘿嘿,到时候拉着水鸟跟我一起练!保管她什么都系得漂漂亮亮的,绝不给大人丢人……”
不出意外,又被正主瞪闭了嘴。
唐祁很快系好了带子,又掸掸她的袖角,动作自然得像是扯出笔尖的羊毛一样。
室内各怀心思的沉默直到他重新拾起话头才消散了:“那姓王的怎么说?”
“他说了太多,但是……我听不明白!”说着好似才想起来什么似的,从怀中掏出那供纸急急递了去:“我就都记下来了!”
唐祁唔了一声,接过来草草翻了两页,轻描淡写:“别把人弄死了就成,再关两天。”
“是。”
——分割线——
这份差交完,何大人这才算是忙完了一天的活计。自昨日一早领着夫人过门端茶后,他便一头扎进了西北秘事中,再也没回何府,也不晓得自家夫人方才有没有打听出什么动静来。
好在他的耳力依旧极好。
这回他可没本着非礼勿听的道义窜得飞快——他仍然惦记着前夜张青青说的药效问题,万一自家大人被他害得从此难以行事,或是弄出个什么好歹来,那他可真的是要跟唐老夫人以死谢罪了。要知道,老唐家可就他这一根独苗!
但很快,他就明白了自己的担心应该是多余的,多余的不得了的那种。
“……大白天的你别太无耻啊。”室内传来少女低低地恼怒。
“话还没说完呢,我许你走了?”
“什么话快说。”
“咱们刚刚说哪儿了?”
“兴宁郡主恨所有人。”她恢复了干巴巴的回答。
“喔,瞧我这记性。”唐祁煞有介事抚了抚额头,又问:“她为什么恨所有人?恨我大夏人便罢了,恨西域的人,却是蹊跷。方才你一说,我倒明白了一些,可叫那俩崽子一打岔又给忘了……这样吧,你把这前因后果一道说说看,咱们后头还有好些事没缕清呢。”
刘溪鸰一双眼把他里里外外刮了一遍。他一本正经得彻底,方才那放浪模样更是半分不见。刮了半天,心想还是得紧着要事来,只得不情不愿地说:
“因为她转投漂沙帐下,却又被曹氏所灭。为了复国,找了很多人,也被很多人背叛过,找赵珏的时候还被赶走了。依着您的意思,她这委屈受得一多,人就疯疯癫癫了,遇着了我,一看我是您的……您府上的人,就想着拿曹让来和我——也就是您谈条件。大人可是这意思?可以松手了吧?”最后一句颇有忍辱负重的意思。
此刻的唐家官人那是心旷神怡,当然地忽略了她的咬牙切齿。他嘴角高高翘起:“没错,是这样。”
她正要甩袖而去。却不想他还有下半句:“但我更想知道,你为何要去查若羌主城的事?”
说着,他闲闲翻了翻方才舒放抄写得密密麻麻的供词。
说实话,舒大队长武艺高强是不假,主打一个刚硬生猛,但这字儿却是写的笔笔发飘捉襟见肘。但唐祁拿指头一点,却点出了关键:
“……她一个不晓得那冒出来的丫头居然复原了若羌主城的图,我们不得不疑。怪不得少主说要盯紧了她……”
可见他是真的可以一心二用的。方才他明里暗里拿系带子的事儿挤兑二人,又胡乱翻那鬼都不认得的供词,她以为他只是拿这来打马虎眼,没成想他还真看进去了。
泄气之余,又只得服气。刘溪鸰动了动腮帮子,平板地说:“大人方才不是说,她一次次被人背叛吗?我想证实这个背叛她的人里面,是不是有曹国公。”
“好。”他轻快一笑,左颊的酒窝明显了起来,“看来你很快能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了。”
从寅郎印一事至今,镇西之战的真相愈发扑朔迷离。但可以肯定的是若羌、漂沙和曹氏这三者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现在可以知道的是,曹氏与漂沙有约,而若羌与漂沙天然是宗主与附属,那么自然而然会想追问——曹氏和若羌是什么样的关系。
无论樱樱是什么来头,又是什么结局。至少她的出现,让人忌惮,又让人觊觎,所以她才一直活到了今年,否则,她应该和她的哥哥染山一块儿死去。
那么她和曹氏发生了什么呢?
“那或许也是一种协定。”刘溪鸰说。
“不错,什么协定呢?”
“我不知道。”
唐祁问:“我教没教过你由果溯因?”
刘溪鸰:“你……教过?”
在麒麟阁讲学时惜字如金的唐学士这会儿的耐心像是极好:“当然,现在学也来得及。”说着自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来,“我教你——当过去和将来什么都看不清的时候,那就只看现在。”
他敲了敲那张纸,是她自樱樱身上描摹下来的图案,上面绘着新月和羌笛的图腾。“小西凉也好,若羌也罢。他们现在的下场,就是当初约定的落空。”
如果说两年前曹让借皇帝的手欲灭京城漂沙国人是一种明目张胆的灭口,撕毁的是他们之间有关投降与否、交易与否的协定。那么在战时,他亲手杀了染山,又下令屠尽若羌主城,撕毁得又是什么呢?
“让他们活着的协定?”她沉凝着,“也许和我打听到的一样,那些肯投降的,曹让便放过了,如漂沙之流。而那些不肯投降的,便被送到了刀口下,如车渠等小部族。而若羌也许当初愿意投降,可后来又摇摆不定,最后才被赶尽杀绝?”
唐祁微微摇头:“再想想?”尽管他笑意未泯,但眸色却已凝然:“除了若羌,延军之后的四年却再无大肆屠城的记录。你想没想过,为什么他要单单对这个国家赶尽杀绝呢?”
刘溪鸰抿紧了唇。这也是她得到了若羌屠城真相后久久想不明白的事情,方才跟他一通说道,她险些忘了。怎么回事,怎么这里说得通了,那儿却又忘了呢?
说来,这镇西之战分明只涉及漂沙国与曹让的勾交,原本只需收集双方互通有无的证据即可,可不知为何查着,又忽然冒出了这么兄妹俩?哥哥还引得曹大将军亲自灭口?那么妹妹呢?妹妹为什么独自一人呢?
当然,如果没有樱樱的出现,原本她是不会和曹让再度扯上关系的。
于是想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
这时,窗外响起了酉正三刻的更声,不知不觉她已沉默了一刻钟。她懊丧地叹气:“我想不到。”
此刻她想起的是腊月里的大漠。黄白相间,是雪子混着沙;血水相和,是她的泪混着少女颈侧喷出的热流。
她不明白事情究竟是如何发生的。
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去纠结事情是如何发生的,甚至会想,她为什么会在这?难道只因这一剑,她要为所有人的生死给出解释?可说到底,这些人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可一想他一个四千里外的人,四两拨千斤就能把事情捋得井井有条,她更丧气了。叫她想?她哪有他这样的脑子?
这时,唐祁的声音递了过来:“据你所知,那郡主有多恨曹让?”
刘溪鸰这才抬起眼,而清瘦俊雅的堂官依旧端坐桌前,手执毫笔兴致勃勃瞧她。
她不想扫兴,答了句:“很恨。”
也许是他的眸光过于谆谆,也许是心里还想着要再努力一下。她闭上眼,又回到了正月十五的那个夜,少女又痛又疯魔的眼神再度浮现;再往前,是天都山下,她竭力的漫不经心:你们的曹国公,两次……
那眼神不单像是对灭族仇人的恨,倒像是……她皱了眉。“她是说,曹让毁了她两次。”两次,听着多么不甘心。“那个‘两次’听着很奇怪。”
“哪里怪?”
“她是这么说的——‘你们的曹国公,两次,让我家破人亡。’家破人亡那几个字她说得倒是轻松,但这个‘两次’,她说得就好像……好像……”她拧紧了眉,又重复了一遍:“‘两次?’,我说不上来……”
“因为第二次让她没想到吗?”唐祁莞尔一笑,“曹国公是什么样的人,寅郎印之后我们已经知道了。可惜她不知道。”
曹让是什么样的人?背信弃义?撕毁合约?不,是战场上杀伐决断的指挥官,延军的最高将领,稍有风吹草动便全力反击的人。可想一枚假的寅郎印就能让他对京中西戎赶尽杀绝。那么……
唐祁的声色好似平湖里乍起的烟波,惊着了院中的鸟儿,也警醒了身边的人。
她喃喃道:“对,是这样。”她怔怔瞧着他——怎么他比她还要明白自己如何作想?比她还要明白自己哪里想不通?
这时,唐祁又问:“想明白了?”他一面说着,一面提笔在“曹”“樱”二字的连线下写了两个淡淡的字:旧人。
她仔细地瞧:他垂头时,长睫半掩着下眼的眼廓,是惯常地仔细认真——没有逗弄,也不是在考她。她忽然笑了。
“我想明白了!”她轻快地答着,拿笔另起一行添了两字:悔恨。
又望着他道:“他们之前就认识。”那不是单纯的恨,是悔恨。
对她而言,那也不是单纯的悔恨二字可以概括的,她隐约捕捉到了悔恨之下的千丝万缕。
唐祁握着她手中的笔在“旧人”二字下头加了句:制约曹氏。然后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她觉得曹让万不该杀他们,所以他们和漂沙是不一样的,以前不一样,现在也不一样。”
“没错!”她点了点头,“那过往恐怕比赵珏他们还要早,还要深。想来这三波人,两两之间勾交都颇深。”当难题迎刃而解时,少女眸光中溢出的华彩像是十分耀眼,连着整张面容都生动瑰丽起来。
只是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多好看。也是,她怎么会知道呢?连被捉了手也不记得挣开。
那种美,和蒙昧灯光下的帐中又是完全不一样的。那么哪一个更好看呢?唐祁心里想,都好看的。
喉头轻动,他转而说:“怎么个不一样,还要再去查。”
刘溪鸰嗯了一声,屋内更暗更静了。
她一怔,这才发觉自己的失态。而手背上的触感像是忽地发了烫,她挣脱开来:“我晓得,我会去的。”她稳了一稳,答道:“大人放心。”
一说完,屋内又是一静。但只一瞬,唐祁便叹了气:“你可以不去。”
“不远,就在天都山附近看看便好。”
“我不会放心的。”
刘溪鸰抿了抿嘴角:“在敦煌我也没有耽误……”
唐祁的语气还是轻飘飘:“你知道我不是说那个。”但手又稳稳包住了她的,“对吧?”
她垂头不语。他的好言好语一贯让她心酸,可每回这样,都要迎来怨怼的结局。也不知这会子再说下去会不会又吵起来,或无疾而终。
难道她生来就这么贱兮兮,好说不听,要狠的才服气?可论狠,好像她也蛮狠得下心的。
她不想这样,所以总希望自己的事情都是默然且合意的。就这么默默地来去便好了。——当然,很快她就会知道自己不会愿意永远默默无闻,因为人性如此。
不知过了多久,唐祁才说:“忙了一天,太阳都落山了。”他抻了抻胳膊,瞧向窗外,此时已近已经戍时。
“秋夏之交的夜色总是如此,早早瞧着要落日,却又迟迟落不下去。”他长长吁出一口气:“忙得我头都有些昏了。”
她说:“那大人歇歇吧,我让蕊爱送些吃的来。”
“不用,去外头走走。”他说。
“是。”
“你和我一起。”他看着她,“听说汴湖的灯今年有新花样,今晚过后可就要摘下来了。”
“……我有些累。”
“还累?”他觑她一眼:“还是很疼?我记得……”
这话可说不得。“谁说的,不疼。”她立刻挺直了腰杆。
他笑:“那走吧,我去换身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