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季龙低眉苦笑,“孤的女儿孤自己险些都不识得了,何况你?”
他负手向阁中走去,难得和蔼唤道:“溶溶何时进宫来的?”
襄阳公主脊背一僵,刘长嫣看到了,石季龙也看到了。
这是她的乳名,自懂事起,除了那个不及黄泉难相见的人,从未再有人唤过她这个名字。
她唇边难抑痛苦的笑意,不知是该开心,还是该难过。
待起身时,她早已重回素日沉静守礼模样,一双温柔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父亲,那之中隐藏的水光教人心内涩涩,她边行了礼,边答:“听闻父王和母后身子不适,早起便来了,知父王在刘夫人处休养,不欲烦扰,儿便先去了母后处,宫令说母后沉睡未起,儿闻有五妹和七妹照应着,便来了此处为父王与母后祈福。父王身子可好些了?”
襄国公主是个安静内敛的性子,便是说话时也是恭谨轻柔的,平淡的话语自她口中平淡说出,却令石季龙脸色愈加阴翳。
刘长嫣在旁摇了摇他的衣袖,他才神色渐缓,温和对襄阳公主说着他身体已无大碍,令溶溶宽心云云。襄阳公主临出宫时,他亲赏了女儿真珠八斛、蜀锦十匹。
襄阳公主受宠若惊,诚惶诚恐谢了赏赐,再三叮嘱父亲保重身子方出了宫。
“嫣儿,孤是不是太纵着她们了?”远看着襄阳公主离去的背影,石季龙忽道。
这个她们是谁?刘长嫣实在无必要装傻,也不需要,否则她何必苦心经营至此?她微一沉吟,提裾跪地,“主上这话,实在为难妾!”
她未直接回答石季龙,却也回答了他所有问题。
后宫中的倾轧、郑樱桃的手段,他当真不知吗?他是知道的,只是从未想起或在意过襄国公主的处境。他以为那是他的骨血,无人敢作践,他以为给一个孩子华衣美食、高阁丽屋,就能让她安稳成长。不是的,要让一个孩子完整成长,除了充足的衣食,还要明德的教养与亲人的疼宠,后二者,襄阳公主缺之又缺。否则,她不会是这般性情,不会连太原公主和晋阳公主都敢无视长姊,随意叫个宫令将长姊打发了去。
石季龙侧眼,瞧着她纹丝不动的眉宇,伸手将她扶起。
晚间,太原公主与晋阳公主前来晖华殿向石季龙请安,企图替太子邃说情,往日石季龙不见郑樱桃和大臣们,两个聪明伶俐的女儿总是会见的,今日见了襄阳公主后,想起这个女儿的谨慎惶恐,五女与七女的诸多伶俐竟如锥刺一般令他厌烦,是以见也未见二人,诏命她们各自回了公主府,不必再于宫中侍疾。
郑樱桃闻讯,心中愈发觉得不好,只得暗自传讯幼子齐公遵多联络朝臣,为太子邃请求恩恕。
经大臣们拼死求情,石季龙没有重惩太子邃,只将他于东宫幽禁,他到底念着父子情分,不久又赦免了他,宣其入太武殿东堂恤话,亦是和缓之意。
郑樱桃连日殚精竭虑,老了不下二十岁,听石季龙宣太子邃入宫,不禁热泪滚烫,不想一颗心将将放下,就被亲儿子捏得粉碎。
此前就说过,太子邃脑路不同常人,此次更是超出常人。他亲手砍杀君父近身之人,未被治罪已是幸甚,待石季龙赦免其入太武殿东堂后,竟只是淡淡行了一礼,而后不发一言,对于父亲的示好不做反应,竟连谢恩也无,石季龙没有和他计较,训话了几句,然后,太子邃直接转身走了......
满堂文武皆瞠目,石季龙也瞠目,这几十年里,从未有一人敢对他如此,他当即拍案,对着太子邃背影怒喝:“太子应朝中宫,岂可遽去!”
太子邃没理他。
郑樱桃闻讯没撑住,几番大起大落后直接昏死在了刘长嫣脚边。
刘长嫣刚命人去宣了医官,石季龙的诏谕就已经传遍内宫:废太子邃为废人!
当夜,在郑樱桃昏死之际,石季龙即杀太子邃及其妃张氏,并男女二十六人同埋于一棺,诛其宫臣支党二百余人。
变故之快,令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早先石季龙是真的打算缓和父子情分的,太子邃纵有过错,也是他费心栽培多年的储君,忽然下此杀手实离不开河间公宣的推波助澜。自太子邃册立,河间公宣时有派人监视东宫举动,太子邃曾欲杀父自立之事自然瞒不过他的耳目,眼见太子邃失势,他岂有令他有东山再起之可能?在石季龙大怒之际,不用河间公宣亲自出马,自有人替他向石季龙呈报了此事。苦心培养多年的儿子生出此等谋逆之心,石季龙痛心疾首,怒极之下自行废立之事,但是他的心狠手辣却远超河间公宣和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废太子一门的惨死令朝野震动胆寒。
一场秋雷将郑樱桃自梦中轰醒,她从榻上弹坐而起,满头青丝已然半数成灰,她惶恐不安的眼睛望着窗边站立的刘长嫣,又瑟缩着看向身旁的女官和杜珠,“几时了?太子呢?太子怎么样了?”
刘长嫣没有说话,杜珠看着狼狈的郑樱桃,心底难得涌上一丝快意,她面无表情,一字一句对她吐出这世间最冷血无情的话语:“主上下令,废太子与妻妾子女皆赐死,东宫党羽尽诛!”
郑樱桃如被掐断了喉咙,哽咽着,口半张,一双眼睛似要将眼珠瞪出,倾而一声歇斯底里的哀嚎响彻金光殿,她疯狂着去抓杜珠,“贱人,都是你这贱人生的贱种害我儿!吾要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杜珠早已躲开,她隐忍多年,如今终于不必忍了。主上既杀太子邃满门,便不会再留郑氏,她与儿女们终是安全了。
当夜,诏旨颁下,废郑氏后位,降为东海太妃,徙齐公遵为彭城公,迁东海太妃出宫奉养。
郑樱桃与石季龙曾有一子未足月而夭,石季龙称居摄赵天王后追封其为东海王,如今太子邃被废,石季龙不欲再见她,便效仿汉光武帝尊废后郭圣通为王太后之例,将其降为东海王太妃,迁出宫由儿子奉养。
刘长嫣与众人皆以为,依石季龙的性情,赐死太子邃后,郑樱桃满腹怨念,恐也难逃一死,不想竟留下了她性命,想是顾念彭城公遵年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