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季龙不忘旧事,就不会放下对太子邃的疑心。
如此几番,父子间关系愈加微妙。
石季龙命太子邃总理尚书事,近日太子邃每来与他奏请机要,他皆愤慨,斥曰:“此等小事,何须上奏?”太子邃遇两次训斥便不再去,石季龙见太子邃不至,便又宣来怒骂:“军政要事,何以不来奏请?”
太子邃气性本就颇大,时日一多,实无耐心事君事父,如此更令石季龙寻他的错处,父子相疑矛盾渐深,石季龙大怒时甚有屡次杖笞太子邃之举,太子邃实在心累,况他不是毫无心机之人,庭燎之事过去数月,他也渐渐醒过神来,此事恐是和他的好二弟脱不了干系,只父王对那厮尤为信重,他实难忍,他私下对中庶子李颜道:“近日官家对孤实难称意,孤欲行冒顿之事,卿从我乎?”
李颜等人吓得面色惨白,实不敢料太子邃竟生出效仿昔日冒顿单于杀父自立之心,他们这些人追随他求的是荣华富贵不错,富贵险中博亦是不错,可他们没打算拿着阂族身家性命去博啊,一个个纷纷伏地不敢言。
太子邃见手下人是一群扶不上墙的烂泥,一时气恼索性作罢,但他脑路不与常人同,杀不了老父,杀弟弟总是可以的。秋七月他暗率宫臣文武五百余骑于李颜别舍宴饮,酒性正高处,一把摔了杯盏,对诸人下令:“孤欲至冀州杀河间公,有不从者斩!”
说着提剑拎了酒壶上马就走,李颜等人不敢不跟从,但是这临时下达的刺杀计划实在粗糙又生猛,河间王的命是不如主上金贵,但也不是他们这些人说杀就杀的,不少人未行数里就已经软腿,见前方太子邃一面骑马、一面醉酒,已是神智不清,纷纷溜走了去。唯李颜大着胆子拦在太子邃马前叩首请他回宫,太子邃已经神智不清,险些从马上栽下,一场闹剧随着他昏醉返宫告终。
此事没人敢外传,但世上没有不通风的墙,当夜便传进了郑樱桃耳朵里,她一面为太子邃周全,一面私下遣了亲信前往东宫斥责太子邃,太子邃都打算杀父弑君了,哪还将亲娘放在眼里,听那内侍尖锐的嗓音实在聒噪,拔出为杀河间公宣特意磨好的利剑,一剑抹了对方喉咙。
郑樱桃闻讯,当场气晕。
东宫接连两场闹剧,郑樱桃再掩盖也是瞒不住的,何况太子邃本人就没打算掩盖,她索性撑着病身亲去东宫,严令太子邃称病不出,风声很快就传到了石季龙耳中。
当日,刘长嫣正陪他在佛图阁中礼佛,许是因庭燎事故和称帝未成烦闷,近日他常召唤刘长嫣来此听佛图澄讲经。如释道安所言,刘长嫣非佛门之人,她自问也不是什么与我佛有孽缘的人,偏石季龙就喜欢带她来,用他的话说:“朕就喜嫣儿陪在朕的身边,有嫣儿在,朕便觉诸事皆如佛光静寂。”
刘长嫣能怎么着?她只能三五不时来历劫修身了。
听了内侍之话,石季龙当即就要前往东宫看看太子邃真病假病,大和尚佛图澄宝相庄严在佛案前打坐,闻言睁开了他那双苍老、明净又历经世事看破红尘的眼睛,道:“陛下不宜数往东宫。”
石季龙方要迈出门槛的一只脚顿时收住,石勒在世时与他就颇信重佛图澄之话,此老僧料事如神之名一贯远播,昔刘曜被俘时其便有言在先,石勒与石季龙每遇大事皆要询问,今听佛图澄之话,石季龙一时犹疑,便未去东宫,沉默许久不禁瞋目大呼:“朕为天下主,竟父子不相信乎?”
刘长嫣心底冷笑,倘若相信,你何不去?
至午,刘长嫣自佛图阁退出,释道安遵佛图澄之命亲送刘长嫣出门,刘长嫣笑言:“吾与师傅果是有缘,昔在建国寺一见,聆听师傅讲解经文,不想今又在宫中再见。”她指指释道安身后两个已长成成年男子的沙门,“当年吾记得法和与法重还是个小沙弥呢,不想今都长大了,佛法造诣不愧为师傅亲传。”
释道安对刘长嫣的印象一如既往,这么多年过去,他只觉得这女施主愈发难渡化了,他在心底叹息,客气道:“夫人过奖,贫僧愧不敢当。”
刘长嫣淡淡一笑,对释道安客气疏离的态度并不反感。在她眼里,释道安连带佛图澄两个老光头都是难得的明白人,佛门中人讲究四大皆空,但依附权贵的佛门中人六根却未必清净,这师徒依附石赵的同时,却并不贪婪谋私,反是始终秉持出家人的清净,尽几所能营造佛寺,怜老恤贫,同时又与权贵保持距离,多有劝诫石季龙止杀之举,是一窝难得的好和尚。她这类人,释道安敬而远之是情理之中。
她笑道:“大和尚年事已高,师傅且留步去侍奉吧,教法和与法重送吾便好!”
得了释放的释道重并不拒绝,转头叮嘱弟子好生送贵人。
法和一贯与师傅同一阵线,对当朝权贵敬而远之,对于这位非可渡之人的刘夫人更是如此,一贯多话的他一路少言,全程端正着个面孔,活像个门神,看得刘长嫣简直想笑。反是法重,他一贯少话,今日却主动与刘长嫣畅谈,刘长嫣笑道:“看你如今宝相平和,与之前大不相同,吾也便放心了。”
法重的眼神不禁在她动人的眉眼上多做停留,随即低下,答道:“当日多亏夫人劝解,贫僧方得释怀,还未正式谢过夫人。”
刘长嫣随意摆摆手,与他说着话出了门。
独法和在一旁腹诽:他这小师弟可真是反常!
至回到晖华殿,刘长嫣才知,东宫出了大事,至此时,石赵内乱在几番酝酿后正式开场。
石季龙听从佛图澄之言未前往东宫,便遣了身边女尚书前往东宫察看太子邃疾病。这女尚书能在石季龙身边做到尚书之位,不用多想也是个貌美的,太子邃今见了这女尚书,便呼她上前说话,女尚书见他酒醉无态,不敢上前,这可惹恼了太子邃,当即令她上前来,抽剑砍了她的脑袋。
事情传到宫中,石季龙当即大怒,郑樱桃想晕也不能晕了,太子邃砍了她的人是小事,砍了石季龙的人于他们母子可是破天的大事,她飞速去寻石季龙求情,石季龙已经捉拿了李颜与东宫一干人等诘问,众人哪敢有隐瞒?当即将太子邃近日所作所为全盘托出,只他们还不算傻到十分地步,没敢将太子邃欲效仿冒顿单于杀父自立的事说出来,即便如此,石季龙也没饶他们性命,当日,李颜等三十余人皆被杀。
东宫闹出此等忤逆之事,石季龙愤怒之下头风发作,他连日休养在晖华殿,郑樱桃拖着病体及诸多大臣前来求见,皆被斥了回去。
这日,他身子方好些,刘长嫣提议老闷在殿中不益身子,不妨去佛图阁寻佛图澄大和尚听文讲经,也能消解心中郁闷。
石季龙想到那日佛图澄提醒他未前往东宫之事,欣然应允。
佛图阁庭前幽花正发,草径青翠,二人方至阁前,便闻焚香清宁,佛陀宝相下正跪着一人,虔诚祷告:“我佛慈悲,请佑父王、母后身体康泰,福寿绵延,信女愿折十年岁寿相祈,求佛陀庇佑。”
她娟丽的身躯诚切相拜,殷切相求,石季龙一双鹰目望着殿中青年女娘渐渐和缓,似回忆起一段很遥远的岁月。
他问刘长嫣,“这是,襄阳?”
刘长嫣不好意思道:“看身形,像是。妾失责,自入主上身边服侍,也只见过襄阳公主一两次,是以不大认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