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豺何想不过月余,彭城王遵竟会得大军拥护反杀邺城,瞬间便对当初劝说刘长嫣予其重兵驻守幽州之事后悔不已,眼下情形他惶怖不知所出,但云“唯唯”。
刘长嫣观其形貌,不由冷笑,乃下诏,以彭城王遵为丞相,领大司马、大都督、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加黄钺、九锡。
忽然的内乱打破了邺城,也彻底打破了这个帝国的宁静。年少的帝王石世忧心国祚,也一样忧心母亲。
自未登基前便同他一起读书的几个伴读皆在身边,他独召了蒲坚说话。
蒲洪虽同石闵、姚弋仲一众共同以“清君侧”为旗号讨伐张豺,剑指邺城而来,却并未影响石世对蒲坚的态度,此下观石世形容,他心底晦然,说了几句宽慰的话。
石世摇头,并未在意这个,他问蒲坚:“文玉,你说,现下形势朕当如何,朕要怎样才能做一个好皇帝呢?”
蒲坚哑口。
很多年后,当他君临天下时,无数次的想起过少时好友问他的这个问题,当时的他也勉力让自己去做一个好皇帝,尽管这个时代总让他事与愿违,付出了很多真心,又被看重的人背弃了很多真心。
那时他才明白,登高处者,至高也孤单,也无措。
石世自说自话,“是朕无用,只能让母亲操劳。倘换成文玉,定不会如朕这般无能,致有今日乱象。”
事至如此,蒲坚也索性豁出去了,畅快直言,“陛下贤孝,是个好皇帝,如今局面,错不在陛下。先帝没有给陛下成长之机,仓促下令您上位,如今乱局早已酝酿久矣。”
石世久在深宫,不知朝野事,蒲坚虽年少,一双眼睛却看得分明。石氏既统中原,阖该视万民如一,夷敌相和,应除暴政,重华族,抑豪强,除种族之见。可是石季龙却一直在暴敛晋人,苦役万民,致士人与其离心。石闵此人野心勃勃,却深得他信任,致使多数不满石赵的士人暗地里皆向他靠拢了去。如此,更加剧了胡夏之间的锋锐。石赵会有今日乱象,蒲坚不信和此人没有关系。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前人栽荆棘,后人便只能天生坎坷。
两人在凉殿叙话时,信婉端了甜羹而来,蒲健也被刘长嫣召入了宫中。
二十载故人未见,再见只觉时光如梭。
蒲健踏进金光殿时,只觉脚步都有三分虚浮,再见到帘后端凝无双的绝色女子时,掩去怆然行以大礼,“臣蒲健,恭叩太后安康。”
他伏在地上,只觉时光滴水般漏去。
清雅气息略过鼻间,一角金凰刺绣的精致裙裾天光般浮过眼前,柔胰若水绸轻扶他臂,传来嗓音若鸣琮,“阿罴大兄,快起身。”
蒲健凝息抬头,望见她风华未减,容貌依旧,好似这二十载光阴将纷纷红尘拨乱,将人世铅华洗涤褪色,独未改她颜色。
他看了几瞬,默然又低下了头。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恸然。
刘长嫣一笑,几许伤神,“多年不见大兄,大兄气度依旧,文玉自入宫来,智略不凡,处变机敏,颇具大兄少时之风。”
蒲健知道她要说什么,没有接这话,他直问:“现下形势,公主有何打算?”
他不再称她为“太后”,即便是世间女子至尊之号,蒲健也知这称谓于她而言,羞辱远多尊崇。
刘长嫣一默,蒲健接着道:“公主肯庇护文玉,蒲氏上下感激不尽,父亲......父亲虽辅助彭城公,亦是形势使然。您既于蒲氏有恩,我等当要报之,城破之时恐难保公主与陛下,倘您愿意,蒲健愿在大军到来前护您与陛下秘密谋一条生路。”
刘长嫣摇了摇头,“生路?即便活着,我又能去哪里?阿罴大兄莫费力气了。”
“公主......”
刘长嫣挥袖打断他的话语。
是日,因蒲洪尊彭城公遵谋反于李城,刘长嫣怒斥镇军将军蒲健,贬其职,遣其侄新帝伴读蒲坚出宫,并逐蒲氏男女出邺城。
蒲健未来得及解甲,便被匆忙带离了邺城。他将昏睡的蒲坚交予蒲雄,叮嘱其看顾族众,只身骑了快马前往上白寻父亲蒲洪。
蒲洪捋着胡须看向一身风尘的长子,在蒲健的再三恳求下终于张了口:“儿啊,你当真以为这次起兵,为父有左右大势之力不成?”一切,不过是顺势而为,给蒲氏争取生机罢了。
蒲健一噎,“父亲?”
他整理着一路听来的消息,父亲与诸将奉命围上白,石遵一行却是受石闵拥护直奔邺城,想起那个比他年轻,手段却远远老辣于他的男子,蒲健心间起了薄薄寒意,他的几个兄长多是折在了此人和石季龙手中,现在这一切,也俱是他的机心。
他握紧双拳,为那个女子再度要遭逢的命运生出满腹凄怆。
蒲洪不知儿子心中所想,现下他实无时间顾虑许多。进军邺城途中,石闵屡次对他有打压之意,待石遵正位,纵使有功,也难立足,不若趁早另谋出路,他低声叮嘱了蒲健几句。
未几,蒲健自帐内退出,眼望着邺城的方向,心内久久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