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黑透时分,慕容尘寻到了慕容恪,他小跑进庭院,气喘吁吁道:“阿干,你跑哪去了?这两天可让我好找!”他擦擦额上汗珠,转头却见信婉从佛舍走出,忽然瞪大了一双眼睛,指着她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信婉走至慕容恪身前,福身一礼,“四王子,早些回府吧!”
慕容恪道:“她还是不愿意见我?”
信婉愧疚地摇了摇头。
他失落一笑,转身坐在梧桐老树盘根错节的树根上,从袖间掏出了一枚古埙。
微雨又起时,山寺间悠远埙声渐次响起,刘长嫣纤白的指尖抵住佛珠,睁开了一双悲痛凝结的眼睛,于佛龛烟雾中似望见那年南阳王府绿柳如烟,少年清眸无尘。
哀婉埙声伴着冷雨凄迷在空旷山谷久久回荡,诉尽这二十载难言衷肠,如寸短小刃一下下剥蚀刘长嫣的心,她跪在佛案下长夜无眠。
梧桐雨湿,慕容恪坐在树下一夜吹奏,至晓雾将歇,晨阳升起。
慕容尘与信婉一直陪在庭中,天大亮时,慕容尘上前为慕容恪披上方烤干的披风,他急火攻心才愈,淋了冷雨难免伤身,见佛舍内人久久无反应,慕容尘道:“我已经命人向高夫人报信了,你连日未归,她为你拒了宫中宣召,但心下难免牵挂,可要回去看看她老人家。”
慕容恪望着那紧闭的佛舍,点了点头。
在二人即将离开时,佛舍门开了。
刘长嫣一身青白素裙,倾着满头长发步出,明润面庞宛若那年树下高贵少女,她望着慕容恪,干涩双目伴着动容笑意流下一串泪滴。
慕容恪回望着她,许久后,他自怀中掏出那枚珍藏多年的玉髓,摊开洁白的掌心呈于她身前。
曾予故人之物,当还之故人。
刘长嫣以手覆他掌心,二人不曾一言,却已明万千。
他道:“等我回来。”
当夜,慕容恪先回府见了母亲,又入宫请见慕容儁。
慕容儁还未睡,他正批阅文书,听闻慕容恪请见,心觉四弟一贯稳妥,若无要事绝不会在深夜入宫,便令人宣他入内。
慕容恪入内,双手呈奉旧年婚书下拜,“臣弟请王兄赐婚,履旧年婚约,迎娶安定公主。”
慕容儁头顶唰唰唰响过三道惊雷,手心一颤致使浓重墨色在纸间晕开,他自文书上抬头,眯起眼睛,只觉耳朵都有些听不清了,“你请孤做什么?你要娶谁?”
其实还有个问题慕容儁没问出口,那就是,安定公主是哪个?
身为一国之主,慕容儁也算见惯大风大浪了,他先消化了石头四弟活到而立之年才怀春开花这件事,才猛然想起安定公主是谁,他觉得自己有些幻听,那安定公主,不就是石赵刚被赐死的废后刘氏?他彻底坐不住了,走下御阶,“你这……”
他欲言又止,吸吸鼻子转了三圈又走到慕容恪身边,“你这……”
他几番纠结,还是忍住没把“你是不是见鬼了”这句话问出口。
慕容恪也知吓到他王兄了,细细将事情的原委与他说了个清楚。
慕容儁听完后,才后知后觉想起来当初与刘赵这档子婚约。他此时才恍然大悟,他四弟迟迟不肯婚配,合着是一直在发梦念着安定公主呢!
想到这里,他彻底不淡定了。
关于赐婚的事,鉴于他曾经发过大话只要他四弟肯婚配,天上仙姑他都会派大军去寻,他还真不好开口回绝。可是那刘氏算来年岁已经不小了,还能为四弟传承香火吗?除此外,更让慕容儁顾虑的还是刘氏其人,这女人蛰伏石赵多年,生生熬死石季龙后,又斗败其他诸子扶持养子上位,怎么想都不会是个省油的灯啊!放这么一个女人在四弟身边,慕容儁怎么都不觉得放心。要命的是,他四弟还这般非她不可的模样。
慕容儁简直头疼,他真的很想与慕容恪商量商量,要不让那刘氏先给他做个妾,但看慕容恪那态度,他没好张这个口。
慕容恪知道他王兄的顾虑,他神伤黯然,“王兄,今她已无家无国,更非善兴风浪之人,臣竭诚一生,只盼她余生长安。这世道艰难,她已深受其苦。”
慕容儁沉默,半晌挥退了他。事后他思考了几番,决定亲自去见见刘长嫣,
刘长嫣暂时住在龙翔寺,慕容恪还未来得及将她接走。虽然现下关于刘长嫣的安置是个问题,但慕容恪从未介怀过她的身份,如他对慕容儁所说,他要娶的是刘长嫣,无所谓是不是安定公主,更无所谓是不是石赵废后。但刘长嫣却要顾忌石世身后之名与慕容恪的生前身后。虽然石世早夭,却也曾正式登基昭告天下为帝,她不可使石世身后名声受累。慕容恪正是前途大好之时,与她的事情若被传扬而出,必受当今后世传论。
女人若沾了权柄,轻易便是一身骂名。没有人能真正了解她,却会以她为疱刃去分解她身边之人。他们口口言说着她是乱国祸水,却不知她的人生处处皆在无路可走处走到如今,非议她的人,怕是连途经她的一时岁月都感到荆棘载途。
而今,她愿意接受新的生活,便不想让身边人因她的过去受到干扰。所以,她请慕容恪为她寻一养父,也算是成全了她,就让安定公主从此作古吧。
慕容恪答应了她,回府思量后,去了典书令皇甫真的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