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先她赈济灾民时,打得一直是燕国的旗号。战乱时节,四处奔命的流民饭都吃不上,哪会关心现下蓟城是谁的地盘,更遑论知道燕国是哪里?慕容儁又是谁?可慕容儁不是圣人,他要圆君临天下的梦,就不能让人白吃他的饭,名声想当然是要的。皇甫真打着慕容儁的名义四处安抚流民,刘长嫣若是再挂慕容恪的旗号就是显眼包了,要出风头也不是这时候出,她便也跟着打了燕国的旗号,慕容儁听说后还觉得这刘氏倒是个省事的。
眼看流民越来越多,慕容恪家资再厚,开春便是青黄不接的,换不到粮食,那般下去也受不住。眼看慕容儁名声也赚够了,刘长嫣果断换了慕容恪的旗号。她当时那样做,并不是如属官所想,要趁流民大起为慕容恪赚取贤名,而是要利用慕容恪的威望缓解当下危机。
慕容儁虽未正式迁都,蓟城却已住了不少权贵,这其中,有慕容恪的叔伯兄弟,也有军中统兵大将,这些人大多是知道流民多涌向了蓟城的,但赈济灾民是朝廷的事,慕容恪往日在龙城伸一把手是他仁德,众人早习以为常,迁来蓟城后,大家看四王子府赈济灾民是打着慕容儁的旗号,便以为是慕容恪受慕容儁之意给燕国撒播美名的,更没有过多关注。
刘长嫣高调打出慕容恪的旗号,就是告诉他们,蓟城地界流民四起,慕容恪为解慕容儁之忧,拿出了自己的家资来为君上分忧。虽然慕容儁当时未在蓟城,但他若知道了此事会怎么想呢?
想到这里,这些人如何还坐得住?他们位高权重,口袋里断不会少了金银米粮,也不在意那群流民口里的好名声,可是大好时机在前,纵使他们拍马也赶不上慕容恪在慕容儁心里的地位,也不会傻到放过这在王上心里重重记上一笔的机会,立刻便赶着属官去帮忙赈灾了。
四王子府属官原认为为善不欲人知,方不负仁善之名,学介子推为君王割股奉食,更是人世至高品行,但在非常之时适当地宣扬一下善举,也是必要的,这不是为了美名,是为了号召更多人共行善事。以慕容恪在燕国宗室和大臣中的威望,要行这样的号召和带头作用不过举手之劳。
刘长嫣告诉属官:“一人伸手终是小善,众人援手方是大善。”
当属官看到数位宗室及文武大臣相继派人在城内外施粥赈灾时,还有什么不明白呢?皆整了衣冠向刘长嫣下拜,称:“王妃大慧,臣等浅薄了。”
众人吹气,可以移山,蓟城流民危难在多方援手中算是得到缓解,皇甫真事后还亲自过府谢了刘长嫣一回。
慕容儁回到蓟城时,知道他四弟府上带头赈济灾民,助他解忧,甚是心慰,他很想把这功劳扣在慕容恪头上,张口就想赞他四弟治家有方,但是慕容恪当时并不在蓟城,瞅见皇甫真老神在在的那张端严面孔,慕容儁想起来刘长嫣现在算是皇甫家的,他还真没法当着人养父面把功劳扣在他四弟头上,他讪讪,赞了皇甫真一句“教女有方”,然后命人赐了刘长嫣两柄白玉如意。
慕容恪刚回蓟城时就听皇甫真说了事情经过,他笑点刘长嫣鼻间,“阿陵少恭维我,全赖阿陵做得好,才令我甚觉面上有光。”
刘长嫣不客气地笑了笑,算是受了他的赞,她举杯饮了口茶,那味道令她微微蹙了眉头,晋人多爱饮茶,高夫人和慕容恪日常也好此道,但她总喝不惯,还是让云霓给她斟了酪浆。
想起之前的打算,她正要同慕容恪商量,这时客舍外一对年少姊妹互相搀扶着狼狈而来,吸引了她的目光。
年少的两名娘子皆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严寒时节脚上只穿了破草鞋,裤腿破烂,露出皲裂脚踝来,两人走起路来颤颤巍巍,一阵风都能吹倒一般。年纪小些的应是妹妹,方走至客舍门前就倒了下去,年长的娘子大惊,哭泣着跑向粥棚跪求信婉:“贵人姊姊,求贵人姊姊可怜,快救救我妹妹吧,她已经高烧多日了,再不救治就要死了。”
信婉记得这姊妹二人,这几日多有来领粥的,只今日不得见,原是病了,忙教人去请医官。
刘长嫣已命亲卫将那年少的娘子扶进了客舍,待医官前来喂下一幅药后,人渐渐醒了过来。
这姊妹二人原祖居襄国,冉闵攻襄国时,祖产亲眷皆散,只剩她二人一路随着流民北逃到了蓟城,几乎是赤脚走了半年,伤痕累累的脚面长满冻疮,惨不忍睹。云霓去车上取了药膏和备用棉衣棉鞋给二人,年长娘子连连谢过。
幸好年少娘子风寒并不要紧,可医官诊脉后却皱起眉头,“娘子应有先天不足之症,倘想活命,少不得要长久地用药汤吊着了。
刘长嫣皱了皱眉。
年少娘子闻言低低哭了起来,瘦弱身躯有气无力,一起一伏。
年长娘子刚放下的一颗心又提了起来,抱着妹妹连连泣涕,“妹子,都怪阿姊无能,顾不好你,这世道乱成这样,活命尚且不能,又如何能日日问药?今幸得贵人搭手,却不知他日如何?你我生来怎就这般命苦?”
她哭得伤心欲绝,众人闻声难免生恻隐之心。
蓟城既要安抚流民,自是在城内外设了善堂日日为染病者问诊的,但善堂毕竟力量有限,寻常风寒脑热能医治,这娘子先天不足之症却是断不能送到善堂去的。
客舍老板全程瞧着,心想这姊妹二人当真是运气不错,今日遇到燕国这一行贵人,少不得会施以援手安置的。
但是一行人并没有什么反应,纵是方才热心帮二人叫医官的信婉和慕容尘也是神色淡淡。
年长娘子一番哭诉,偷眼觑了下那坐在桌前的肃穆男子,他不疾不徐饮着清茶,面色淡然,通身皆是低调又难言的贵介,似乎将这所有置若罔闻,与传闻大相径庭。
自晋以来,士族豪门蓄奴成风,燕国王室当然也不例外。大族奴仆来源相当广阔,有官奴、战俘、倡伶,也有吸纳相当数量的破产流民,但世豪王公之家更多的依然是世代跟随的家生仆婢和部曲,原因很简单,这部分人最是知根知底,信得过。
慕容恪军功起家,因是燕国王子,他府里最不缺的就是自王宫中带出的近侍,比如云霓一家就是相当得脸的,她自小就在高夫人身边。四王子府主子少,人手向来够用,高夫人是鲜少在外面买人的,朝廷赐的战俘、官奴之类,纵使留在府中也不过在外门服侍,或是打发到了地方庄园上,鲜少能自由进出四王子府门。慕容恪毕竟是燕国军机重臣,外书房会见僚属,内书房处理政务,哪里不得慎重?信不过的人断不能进府的。
就是云霓,也知道这个道理。刘长嫣让她去取药膏和棉衣给这二位娘子,她也只是拿给守卫,经守卫的手再递给她们,离得远远的,不会轻易靠近。天下大乱,纷争不休,燕国都有专门的刺客和细作机构,哪知其他国家会不会趁乱让人乔装在流民里混进蓟城来呢?外面人哪怕是个小孩子,你接近他都有可能从怀里掏出刀子来刺人呢,何况是两个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