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儁腹诽了刘长嫣一回,当夜是心疼着他四弟睡着的,孰不知他四弟丝毫不觉得刘长嫣抽了小可足浑氏有什么,事后还问刘长嫣手疼不疼来着。
他叮嘱保母等人将慕容楷带回府中,自己携了刘长嫣在宵禁前沿着长街踱步。
行人三三两两散去,长街落花几许沾衣。
二人并未因入夜之事影响心情,执着手一路走来只觉月光云影皆宁静。
刘长嫣问他:“这次打算何时走?”
“约莫再停留几日吧!”慕容恪叹,他望向妻子,“谢谢阿陵为我奉养母亲,抚育幼子。”
他们一贯相敬,慕容恪倒少有这些客套话,正因少有,说来才让人感觉格外真心实意。
刘长嫣笑笑,并不觉十分辛苦,她以前没过过这样的日子,倒觉得这样的日子也不错。当然,这是刘长嫣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她觉得不错,那是因为慕容恪后宅清净,高夫人又明理,慕容楷也算懂事,她日子才过得顺心。对比其他兄弟家美姬成群,慕容恪虽常年在外征战,但回家就守着她一人过日子,这日子是很难不顺心的。
这世道,男人们一贯觉得自己在外面建功立业辛苦得很,妻子在家里奉养父母、育养子女、操持中馈全是应该的,其间的辛苦他们并不知晓,只觉得风吹不着雨打不着,幸福得很!回到家理所当然美妾在怀,珠围翠绕,遑论去跟妻子说这些贴心的话?遇到这样不省事的夫君也便罢了,倘头上再压个不讲理的婆母,下面养群不懂事的儿女,三五不时有些莺莺燕燕在你身边转来转去,那对女娘们来说才是灾难!
嫁给慕容恪,刘长嫣注定此生和这些灾难无缘。
她前半生支离坎坷,却不认为这是老天的弥补,遇到贺若,她一直觉得是命运的厚待。
“人生,总在不经意处掀开不经意的一页。”忽然有人道出了刘长嫣此刻心声,二人回首望去,入夜时那晋室垂钓使者正站在街旁与一小摊贩说话。
摊贩对此也深以为然,之前蓟城战乱,民不聊生,他三儿一女险些就要饿死了,何想燕国大军临城,蓟城摇身一晃便成了新都。燕国贵人频频施粥赈灾,多有抚恤,他一家老小才活了下来。摊贩将自己做的桃木簪子仔细包好递给曹统,诉说着前些时候的不易和现下不敢想的日子。
曹统听了,也是感慨万千,他只当慕容氏夷敌,不想人家将北地治理得很好,这些时日他也是亲眼得见,谢了摊贩,转身便见一对璧人向他走来。
慕容恪早听刘长嫣说了入夜之事,带着妻子来向曹统郑重拜谢。
曹统摆摆手,不想入夜那孩子竟是慕容恪的嫡长子,他将桃木簪仔细收在袖中,刘长嫣笑问:“曹大人此物可是带给家中夫人的?”
曹统捋须一笑,点了点头,感慨道:“夫人早年流离,饱经苦楚,虽有如今显贵,却甚为节俭,不爱金银奢侈之物,独喜民间简雅,下官见此桃木簪雕刻流畅,夫人见了定然喜爱。”
刘长嫣与慕容恪相视一笑,也去买了几支桃木簪子,摊贩见又有贵人光顾自己生意,不由喜笑颜开。
曹统见他们夫妻恩爱,多有笑赞,待分别后各自归第,刘长嫣道:“这位曹大人与夫人感情甚是不错。”一个出门在外不忘给妻子带礼物的男人,十有八九是不错的。
慕容恪低眉看她打理着桃木簪,问:“阿陵知道这位曹大人的夫人是谁吗?”
“是谁?”刘长嫣随口一问,反正她不认识。
慕容恪犹豫后,还是决定告诉她:“是临海公主。”
“临海公主?”刘长嫣微微偏头,她对晋室并不熟悉,未想到曹统还是晋室驸马,难怪那般高贵气度,不过这好像不至于让慕容恪关注。
慕容恪道:“这位临海公主,原封清河公主,是惠帝之女。”
刘长嫣的手忽然就顿了下来,她抬头,默念了一声“清河公主”。
清河公主,晋惠帝司马衷之女。永嘉之乱,晋室皇族纷纷逃难,清河公主途中与姊妹失散,被人劫持,辗转卖至吴兴为奴,受尽虐待,后只身逃至建康,求见元帝,得以恢复帝女身份,元帝改封其为临海公主。
这位临海公主的生母,正是羊献容!
严格算来,她是刘长嫣同母异父的姊姊。
桃木簪自刘长嫣手中顷刻滑落,她震惊地看向慕容恪,心绪不宁。
羊献容与惠帝仅此一女,当年晋室诸王内乱,羊献容几经废立,临海公主并不时常养在母亲身边。后来洛阳大乱,她当即让宗室带女儿南逃,母女分离时,临海公主只有几岁。
即便如此,母女情分又岂会因聚散不定淡薄?临海公主时常念着母亲,恢复身份后,第一时间便是求元帝收复北地,解救陷在北地的母亲与国人。可是元帝当初不过司马氏旁支,素无名望,既无恢复北地之能,又害怕士族以北伐立功威胁自身,便一意偏安江南,生生将大好河山丢弃。
不久后,就传来羊献容被刘曜立为皇后的消息。临海公主当时心境,没人知道。
刘长嫣久久沉默着,母后去世时,她年纪尚小,她几乎不曾听母后提过这个女儿。但是隐约的,她能忆起无人时,母亲望着她疼惜又惆怅的目光,还有那若有若无的一声叹息。当时,母亲可是想起了这个女儿?
她自妆匣中取出那枚她时常用来束发的金簪,请慕容恪代她走一趟驿馆。此物陪伴了她很多年,从长安到邺城,又到蓟城,除了慕容恪赠她的玉髓,这些年唯此物一直被她贴身带着。
她想,临海公主会比她更需要。
曹统此次出使无果,正郁郁不快准备返程。临行前慕容恪忽然前来寻他,曹统只以为慕容恪是来给他送行的,当慕容恪挥退一干侍从,听了他说的话后,曹统久久震惊难言。
他颤抖着手自慕容恪手中接过那枚金簪,可见是有些年岁的东西了,处处皆是古朴气息,簪壁隐约刻着一行小字,虽经岁月已然光滑了,却仍能认得清,上书:月永霁,世长嫣。
公主的名讳正是永霁。
他感慨许久,起身理理褒衣博带对慕容恪一拜,道:“这些年,公主殊为不易,四王子妃亦是不易,请四王子代我与公主谢王妃慷慨赠簪之情。往日恩怨且不必论,依我对公主的了解,不论日后如何,她总会盼着四王子与王妃儿孙满堂,事事皆好的。”
慕容恪郑重谢过,亲送了曹统一行。回府后,将曹统之言尽数转达,刘长嫣默默点头。
临海公主后来接到这枚金簪时是如何感伤,刘长嫣是不知道的。她们皆是历经风雨流亡,如今得以各安一方,也算生母在天庇佑。临海公主半生遗憾,总算得以慰藉。
江南风光如画,烟雨平静,临海公主安稳地活到了七十一岁才逝世。
四月中,刘长嫣见到了昔日入邺的吐谷浑使者木提。
木提入燕国是以私人名义来的,而非吐谷浑国使者的身份。他神色黯然,屈膝下跪双手封上了襄国公主的亲笔书信。
刘长嫣下意识地神思凝固,她快速展信阅览,脸色越发不好。
就在她离开襄国第二年的冬季,慕容叶延过世,太子吐延继位。
燕国与吐谷浑早就断了往来,是以这些消息并未传入燕国,并且山高水远,路阻艰难,木提当日自邺城和刘长嫣一行分开后回到沙洲,经后来慕容叶延丧礼,再受襄国公主委托送信燕国,前后已然用去两年有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