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南挽诚应该是觉得不算数了。
“送给你了。”南挽诚把风铃往一旁的支架上挂,笑意浅淡的眼眸里闪回过往的潮汐。
你拥有过我的青春,也会拥有我的未来,所以当下,我把我的童年也送给你。
“什么……”
啪——
的确也如童年一般支离破碎了。
残渣遮掩旧迹,偏偏将“健康”划得遍体鳞伤。
南挽诚将另一只风铃挂好,平静看了碎渣一眼,蹲下身来,伸手去捡。
“你干嘛用手捡?”
沈翎羽拉住他的手,南挽诚眨眨眼:“病房里没有扫帚。”
重点是没有扫帚吗?重点不应该是你妈妈的遗物碎了,你还直接用手捡玻璃渣吗?
沈翎羽皱着眉把南挽诚拉起来:“不用管,明天有人打扫。”
“好吧。”话这么说,他还是用脚把那些碎片扫进了床下的黑暗,就像一个小孩子私藏童年的痕迹,不可避免沾染灰迹。
“碎的是健康,没事。”南挽诚坐在床沿边,反过来宽慰沈翎羽,“反正我们两个也不健康,也总是淋雨,还是老老实实躺医院里当两只合格的小蘑菇吧。”
嗡吱……
枯枝血蝶运转,沈翎羽莫名觉得南挽诚的这句话有点好笑。
他的语气听不出悲喜:“诅咒你自己?”
笑音转入了齿轮,润滑了生命的铁锈。
南挽诚一只手托着下巴,悄悄往沈翎羽身上靠:“嗯……下次躺这的应该就是我了,作为我的对象,你一定要无微不至照顾我……诶?!”
沈翎羽往他鼻子上抹了一团奶油,雪白的头发,冷白的皮肤,奶白的蛋糕,一只过家家里的洋娃娃。
真漂亮啊,南挽诚。
他唇角的弧度微不可查:“等你躺这里了,我会直接把你拖去火化。”
“你舍得吗?”南挽诚转过头凑近,鼻尖的奶油在相触的鼻息间融化,消磨着彼此虚假的游刃有余,银丝镜框滑落停在了对方敏感的鼻梁间,“嗯?我的暧昧对象?”
沈翎羽的喉结上下滑动,别过脸,手机冷静地显示着凌晨一点,他语调平稳:“不早了,你该回去了。”
某人再次语出惊人:“哇塞,你这话说得好像我们两个刚偷完情,你家里还有谁啊?我是不是该叫你一声……老公?。”
沈翎羽不可置信挑眉:“你有病吧?”
南挽诚故作冷静扶了扶眼镜:“嗯,相思病。”
沈翎羽背过身躺下,不明白这又是哪本小说里的套路。
“好了,不逗了你,等你睡着了我再回去。”他把礼物和蛋糕收拾好,坐在床边抱胸,真就一幅说到做到的模样。
咔。
灯灭了。
无风,静默的风铃守候病房的安宁,愉悦并没有过期,只是被收进了盒子里,平缓的呼吸交织着盛夏的酣梦,这是今日凌晨的最后一件礼物……不,临走前的额头吻才是。
回家洗完澡后,南挽诚抱着枕头陷入柔软的床被,思绪也变得轻飘飘的,睡意怎么也捉不着,悠悠扯出新收录的记忆,攥改失效的药。
【喜欢】
【我喜欢这只蝴蝶】
低语缠绕轻笑撩过耳畔,私藏的青涩野火燎原。
“啊啊啊啊……”南挽诚把头埋进枕头里乱拱,闷热了羞赧的血液,心脏被头发揉成一团,“好喜欢你好喜欢你好喜欢你,超级无敌爆炸喜欢你……”
城市的星空也羞涩,留得一片暧昧的空,填写无处宣泄的爱。
……
爱?
南挽诚的亢奋如淋浴的水从头顶流入脚底,湿哒哒溜走,再不见踪影。
普鲁斯特召回青春悲痛后的空窗,将不合时宜的惘然强加于衰老的心脏。
他不兴奋,不难过,也不痛苦,只是……有点怪异的难受?
怪在一场局部麻醉的手术,一种清醒无痛的割心。
怪在一场戛然而止的电影,一种清场无措的空茫。
他安静了下来,仿佛很久没说话了。
南挽诚坐起身来,毫无困意地抱着枕头,看向窗外无星的夜空。
眨眨眼,也没有星星回应它。
“怎么还不下课……”他自说自话,下意识用错了词,反应过来又悻悻闭了嘴。
下课?年少时说久了,都成潜意识里逃避的代名词了。
他尝试哼了几下歌,索然无味,又安静了下来,歪头茫然眨眨眼,滞空在情绪之中。
嗡嗡——
来电话了,是沈翎羽,代替了年少的下课铃。
南挽诚把枕头丢一边,像找到方向的小鸟扑腾着翅膀,清了清嗓子,接听了这不知缘由的深夜来电。
“……喂?”
沈翎羽一愣,随后冷淡回了一声:“嗯。”
“你怎么现在就醒了?不舒服吗?”
根本就没睡,只是想让你快点回去休息。
“没,不太困,睡一会儿就够了。”
“这样啊……那你打电话是有什么事吗?”
沈翎羽拉开窗帘,坐在床边,繁华的都市霓虹照不亮这一方小小的病房。
没事,就是觉得病房太大了。
“没事不能打吗?”
南挽诚眨眨眼,在昏暗里摩挲着垂落右肩的发梢,坏笑一声。
“想我了?”
“挂了。”
“别别,我开玩笑啊。”南挽诚抱着枕头侧躺着,“陪我聊会天好不好?我睡不着。”
对面过了好久才传来低哑的一个字。
“嗯。”
怎么又高冷起来了?
南挽诚不解却也没多想,毕竟沈翎羽总是这样一下配合一下疏离,放小说里绝对是超难攻略的禁欲少爷。
可他又想到了沈翎羽总是流不完的泪,默默改了人设——爱哭的小朋友。
“翎羽,你那边看得见星星吗?”
“看不见。”
“那你看一下我给你发的微信。”
沈翎羽不明所以,在催促中点开了第一行聊天栏。
【小蝴蝶:[图片]】
是一张照片,天蒙蒙亮,应该是凌晨时拍的,技术很一般。凋零的树离得过近导致枝头出了镜,群山在雾气中朦胧延绵,月牙冷淡群星恍然,清冷又怪异。
“你觉得怎么样?”
“……露营时拍的?”
南挽诚见他转移话题就知道他的言外之意了,笑了一声:“嗯。”
他接着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你知道满天星长在哪吗?”
“新疆?”
“不对,满天星长在天上。”
沈翎羽抬头看了眼被楼房灯光印染的天空,等待南挽诚的解释。
“我不是说过我散光吗?星星散发光芒就是一朵朵满天星,然后我还看到远处山上树的虚影延伸到了夜空。”
他被南挽诚的思维牵着走。
“我想啊,或许梵高的《星月夜》并不躁动癫狂,它只是一个散光画家的浪漫世界呢。”
普通人时常觉得精神病患者在忍受着什么,但忘了他们也会享受。疯狂中的宁静,崩溃中的温静,哀鸣中的寂静,他们的心理其实也没那么狂躁,无可奈何过后总归是平和,毕竟死亡的前导是释然。
“你觉得呢?”
清澈的嗓音贴附耳畔,如同一瓶平倒在森林的雪碧,咕噜咕噜,渗进了惺忪的土壤里,吧吧冒着柠檬味的气泡,滋养了一树依附的紫藤,萤虫游弋花草树木的潮湿间,守着众所周知的荧光秘密。
沈翎羽想到了,莎士比亚的花园。
而南挽诚是一只于仲夏夜河畔翩然的蓝蝴蝶。
沈翎羽不再执着没有星星的天空,点开照片试图与南挽诚的奇思妙想同频,嘴边噙着浅淡的笑意:“确定不是对艺术的亵渎吗?”
“我觉得是对艺术解析的重大突破。”
南挽诚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
没人在乎艺术家怎么想的,也没人知道艺术家怎么想的,作品于个人承载的,不过是自我的投射。
个体愿意相信的理由,就叫做解析。
位高权重者公认的解析,就叫做真理。
南挽诚很轻易就接受了这一事实——作品真正的理解者,只有作者本人。
没什么好悲哀的。
作品的发表,不就是用来自我投射的吗?
比如,我们都习惯以故事的往昔填写纯音乐的空白。
“对了,你知道吗?我们散光患者眼里的世界是不一样的。”
话题一下又转变了。
“我发现在冬天隔着铺了薄雾气的车窗往外看,路灯就是一团蒲公英。”
“蒲公英?”沈翎羽有点想象不出来那个画面。
“嗯,而且是不会飘散的蒲公英,有很多颜色,而且如果路灯太远了,有留白处,就像好多启明星游在近在咫尺的晨湖里,好漂亮,我第一次离星星这么近。”
“对了,我小时候很喜欢蒲公英,一吹就散,比蝴蝶还轻盈。”
“我很喜欢小提琴的那种深沉又轻盈的感觉,香香姐教过我拉小提琴,有机会我拉给你听。”
“还有,你知道吗?”
……
月亮依偎飘渺的乌云,情爱依偎闲散的言语。
沈翎羽躺在床上,手机扬声器里传出滔滔不绝的天马行空,构建了他不为人知的梦境,缱绻旖旎,仅仅编织孩童的烂漫。
他看见了很多东西,有彩虹,有明月,有星星,有蒲公英,还有南挽诚,弹着小提琴跟抱着巨大画笔的梵高对质《星月夜》的创作心理路程。
忽然,争执不下的俩人扭过头来问自己:“说!你觉得我们谁对?”
他怎么回答的?听不清了,但最后是梵高气急败坏割下自己的左耳愤愤离开。
于是他笑了。
对啊,创作《星月夜》的梵高没有左耳,这是个冒牌货,所以当然是南挽诚对了,那个家伙是作家,阅读理解肯定很好。
南挽诚,你最厉害了。
喜欢你,非常喜欢你。
“好喜欢你啊,翎羽。”
“晚安。”
翌日沈翎羽故意延迟出院时间,南挽诚又在病房陪了他一整天,直到傍晚时分,这个暧昧的时间点,关系暧昧的他们才一起出了医院。
云霞缠绵色彩的饱和,一半黑夜一半暮日,月与日遥遥相望,不似作离别,只是惋惜七夕未至,喜鹊不架桥,痴情不相逢。
两个人到小区楼下时,沈翎羽的衣角突然被南挽诚拉住,他身体一僵,转过头:“干什么?”
南挽诚眨眨眼:“我想吃蓝莓了。”
“自己买。”沈翎羽抽出手,准备走,又被拉住。
“我手机没电了,你帮我买不可以吗?”南挽诚故作叹息,“暧昧对象也是对象啊……”
忽然,一只手机递到眼前,南挽诚抬起头对沈翎羽笑着挑眉。
沈翎羽看都不看一眼:“0230,023071,自己去买。”
“这么放心给我啊,不怕我带钱跑路吗?”南挽诚开玩笑。
“那你会牢底坐穿。”沈翎羽不客气回怼。
南挽诚耸耸肩:“那我还是偷偷发朋友圈官宣一下自己吧。”
“不买就把手机还给我。”沈翎羽表面没好气,心底却沉了沉。
南挽诚要是敢发,沈培泽就敢找上门,这注定是一场长久不了的恋情。
等南挽诚买完蓝莓回来后,他就把手机还给沈翎羽了。
“你的密码居然不是你的生日?也不像特别的日期啊。”
沈翎羽不动声色:“随便设置的。”
“是吗?”南挽诚笑了,“不过你的生日也很特别嘛。”
“哪特别了?”
你的更特别吧,12月23日,过完生日过平安夜,过完平安夜过圣诞节,也就你会在这个时间出生了。
“你如果晚出生一天,我们上学时就不是一届了。”
沈翎羽一愣:“重要吗?又不会见面。”
“谁说的?说不定我们见过只是忘了呢?”
南挽诚将两颗蓝莓递到沈翎羽嘴边,暮色印染了他的白发。
沈翎羽张了张嘴,将清甜吃进了胃里。
“真巧,这盒蓝莓有52颗。”
南挽诚垂眼笑了,沈翎羽看向天空沉默了。
这盒蓝莓有52颗,南挽诚吃了50颗,他吃了2颗。
南挽诚掌握了“我”和“你”,他控制了“爱”。
这么巧吗?
就像,只有他们两个在一起时,所有炽热的爱意才真正算数。
“嗯?你拍照干嘛?”南挽诚对着镜头比耶。
“录像,记录一下你放弃我的全过程。”沈翎羽淡淡回答。
“那你录吧,只会是你不要我,我不可能离开你。”
南挽诚背过手转身看着他,倒退的前进也挽留不下夕阳的别离。
天空已经褪去了绚丽只剩深沉而幽静的浓绀,日月终将以分别收场,等待下一轮回的重逢,沉溺于每一个暧昧的暮色。
“翎羽。”
沈翎羽下意识“嗯”了一声,他收回视线,落在了南挽诚身上,准确来说,是落在了他和自己的身上。
“我要出新书了。”
“叫……《枯色逢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