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尴尬的人待在一起所产生的状况，就像两只斗鸡关在一起，分分钟打得鸡毛乱飞。他们在充满瘴气的特异环境中被迫绑定，保持着健全的互不顺眼的关系。

昏暗的阶梯旁边，道路两旁是橙色的蜡烛，脚下的楼梯浮动着一段段巨大的影子，这些影子又随之隐退于黑暗之中。

奇犽的眼睛在不断浮动，没有一定的目标，这样的两个人甚至不会相互对视一下。当人目不转睛地凝视他人的时候，不论是敌意还是友情，都表示对他人的存在和他人的世界抱着包容的态度，反过来则可想而知。

木川和奇犽是两个世界的人，三观不合，对事物的看法也不尽相同，更要命的是没有共同语言。

试想一下，木川对亲生父亲的看法是：他的毛孔也许是月亮上的陨石坑，他的耳朵和鼻孔可能长满黑毛，抽烟和酗酒大概让他闻上去像地狱的入口，假如近距离观察，他无疑是木川见过最丑陋的东西。

但奇犽对亲生父亲的看法却是：他的银色头发像狮子毛，蓝眼睛非常有威慑力，他能推开家门口所有的门，经常告诉奇犽很多重要的人生经验，他的照片卖得很贵。他无疑是奇犽最崇拜且害怕的人。

光从这一点就能看出来他俩不是一路人。毕竟如果可能，木川会以百米赛跑的速度跑离每一对父子关系还不错的家庭。

两人走动的身影重重叠叠印在墙壁上。

“好暗啊，这些蜡烛是真的吗。”木川伸手抓起一支烛火，灼热的蜡泪滴落在她手上，那里的皮肤瞬间蒙上了一块蜡烛的鳞片。

奇犽瞥她的手一眼：“看来是真的。”

木川：“烫伤了我可爱的手背。”

奇犽：“到底哪里和可爱扯得上关系，难不成是把恶心和可爱弄混了，这基本上只能说是恶心吧。”

到最后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每次改变对话的形式，地球就似乎短时间停滞，好像世界上不管多么啰唆的约定都可以免除。

木川在摇曳的烛光中，望向奇犽，他的目光带着恶意向四方飞散开去。

由于她今年是第一次扮演十八岁的少女，这种事在她的想象之外。她在伟大航路时曾怀着一定要敬而远之的态度下定决心，回来之后也怀着远离朋友的心情吃每一顿饭，会遇到现在近距离接触的情况，她连想都没想过。

在木川移开视线后，奇犽也用余光打量着她的脸：世上首屈一指的美少女，因为疲惫而更加冷淡，在烛光后越发显得苍白，再加上浓密的眼线，犹如一个雕刻的人偶。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你能恢复情绪」

「我的人生被你搅乱了」

「你应该对我负责」

「我所有的过去都和你有关」

「解决你之后一切应该就能恢复正常了」

………

奇犽头一次如此清晰地剖析自己，他心中充斥的感情不是爱、同样也不是恨，而是尖锐的矛盾。既忍不住关注她的事情，又权衡利弊，理智上清楚不要靠近她，却对过去耿耿于怀。

嫉妒、羡慕、忍耐、痛苦、不甘心、爱恨挤压成一团，既然如此，反正他是杀手，那么干脆杀掉造成自己不对劲的家伙，这才是正确的解决方案——他数年前可是相信自己的未来会同这位姑娘一起旅行、建立更亲密的关系、走遍世界的每个角落……啊，要是这些都能相信，还不如相信自己是只斗鸡更容易些。

——无话可说。

终于到了黔驴技穷的地步。

仿佛是燃烧完毕的篝火，只剩下余温的火焰默默在木材之间徘徊火星，直到重逢的两人把能说的话全部说完，不断碰壁。身处其中的人清楚地看着裂痕，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这样下去只会越来越沉默。

奇犽和木川面面相觑。蜡烛攥在木川那手中，随着奔跑，火焰向后方倒伏，眼看就要熄灭了。

奇犽张了张嘴打算说话，他欲言又止地抿着嘴唇，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用那双天空蓝色的猫眼凝视木川的侧脸，他的表情千变万化，目光也渐渐冷下去。

那位攥着火星的少女却突然转过头，就像下定了某种决心般开口：“我忽然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你先别急着否定听我说。”

木川唯露出超级严肃的表情，原先还在胡思乱想的奇犽也皱眉听她说话，在这样沉寂的环境中，黑发少女义正严辞道：“我们这个状态要怎么解决个人生理问题啊，我喝了好多水，你也一样，总不能手牵手去上厕所吧！而且我不能接受不洗澡，这实在是太脏了，时间长了闻起来会像发酵面包，我要洗澡！”

“……”奇犽。

他以为她要说什么正经事，结果是这种话题！这个念头刚闪过，他反复琢磨又觉得确实有道理，他有点郁闷，洗澡就洗澡呗，他还想吃巧克力呢。

木川还在一脸正色地喊：“实在不行去找纸尿裤给你穿上吧。”

他的头顶瞬间冒出十字路口：“为什么是我穿，你怎么不穿？”

“因为我压根不在乎男人的衤果/体，就算你脱了裤子换衣服站在我面前我连眼皮都不会眨一下，毕竟看得太多了。”木川理所当然地说，“但你没有我这样潇洒帅气的心理素质。”

为什么心理素质能用「潇洒帅气」来形容啊！奇犽在心里腹诽。这个人真的没救了，没脸没皮到她这种地步也算是一种奇迹吧。

火大的感觉一下子就出来了。

奇犽不怒反笑，他的报复心也一下子升起来：“是吗，我正好想找卫生间，既然你这么说就太好了，省得还要顾忌别人。”

“哦，别在意我，尽情解决吧。”

这什么台词，差不多得了。

奇犽的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

他当然不是真的想在木川面前解决什么个人问题，其实他们揍敌客家的杀手菜单里都有关于这方面的训练，包括如何在关键时候控制自己的身体，哪怕被仇家盯上刑讯，他们对内外界的各种耐性数值都是点满的。

只是木川那个态度很让人生气，他明知道对方不是故意的，她就是这种爱嘴瓢的性格，和谁都能瞎扯，可他总感觉自己被挑衅了，好像不跟她反着来就输了一样。

奇犽单手拉下冷却服，因为第一次干这种事，心脏的跳动要比平时快一些，木川完全没有发出声音，他有点犹豫，不过还是仗着火大上头的情绪继续下去。

眼下并没有到使用煤气灶的季节，所以煤气阀被软木塞堵得严严实实，为了防止已经关闭的螺丝把柄重新弹出来，他特意放慢动作，深深地喘了一口气。

奇犽感觉自己似乎悠然自得地接受挑衅了，少女的身影时不时在他面前落下阴影，这时他却感到一阵狐疑的空气。他条件反射地抬头看她，却只看见了一个后脑勺。

“……”

什么啊。

木川侧着身，只有右手还被迫和他拴在一起，她把头扭到相反的方向，手腕上坚硬的藤花样式硌得奇犽的手背有点疼。她的右耳根隐隐在烛光下染成红色，神经大条的侧脸布满复杂的沉默，绷着脸孔。

或许有些动摇了——他并未产生高高在上的得意感和厌恶感。奇犽装作不知道的样子，看见木川嘴上还在不饶人地说着无关紧要的话题。

只会虚张声势的家伙。

奇犽松了一口气，随后慢条斯理地拉上冷却服。说什么看得太多了，结果她就只是别过脸，歪着脖颈，恨不得把距离拉得远远的。她在这几年里绝对没和男人交往，就算有男朋友也肯定没进行到最后一步。

终于等到少年把自己弄成正常状态，木川淡定地回过身，她总觉得奇犽的表情怪怪的。绝对不是她的错觉，他看她的眼神似乎带着奇妙的打量，那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相当具有侵略性的目光让她下意识皱起眉。

即便是她先提出的话题，可她现在有点后悔。空气尴尬到让她几乎喘不过气，自认为油盐不进的木川唯是不可能出现破绽的，她只能闷闷地鼓着脸颊，同时又带着点不服气：“结束了就快走吧。”

奇犽终于光明正大地看了眼木川，他露出了微妙的神色，没有勉强她正面回答，只是恢复平时的表情，好像一点都不在意地随口说：“你不评价一下吗？”

“……评价什么？”

少女右手的手指神经性地弹了一下，但很快就被她捏住了。她对于这种场面实在不够擅长，尤其对方不是普通的陌生人，那就不能直接采取厚脸皮模式，只能绞尽脑汁地在话题外面兜圈子。

前方的道路变成市郊模样，再往前走就是没有路灯的住宅区了。道路弯弯曲曲，寒冷的风茫然劲吹着路面，路相当宽阔，好在路上铺着的白色砂石可以作为标记，四周是幽深的树林和长长的石墙。

木川刚要迈步向前，就被有些较真的少年扯了回来，他只要站在原地不动，她就不能继续走了。她可能疯了，看见奇犽那副假装正经的表情，居然觉得他有点可爱。

于是她赶紧出声：“挺好的，很健康，很自然，很正常。”

奇犽立刻翘着嘴角，得意洋洋地换上了恶作剧成功的胜利表情：“你在说什么啊，我想问你怎么评价更换的层级，我们不是从酒店地图走到郊区了吗，可是你刚刚指的是什么？”

这个臭弟弟——他不会以为这样就能耍到她吧！

木川深呼吸一下，重新笑眯眯地看着他：“我说的就是层级，这里看上去不像危险地带，应该不会遇到其他生物，可以找地方洗澡了。我可是提醒过你，反正不管遇到什么事，只要有危险我就会把你的手砍下来自己逃命的。”

奇犽也换上假笑：“同上，如果有敌人出现，我马上丢下你这个累赘逃跑。”

奇犽继续执拗地盯着木川的眼睛，她把唇的两端微微上翘，显示出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仿佛在说：不过如此而已。

她率先向前，奇犽留在原地被扯着一个趔趄，他的视线垂下来，脸上伪装的漫不经心渐渐褪去。他阖了下眼，几乎掩饰不住无法遏制的复杂情绪，额角的青筋狠跳，面色又覆上一层寒冰。

木川唯在少年看不到的地方也拉平嘴角，她的赤色眼睛不含任何情绪，既没有愤怒的样子，表情也没有变化，色素淡薄的脸蛋没入阴影中，背着光染上一片黑暗。

独栋别墅组成的傍晚郊区景色中，路灯微弱的光陆陆续续经过他们头顶，就像深夜行驶在车道上的无数车辆前灯，从玻璃窗上折射来的、一瞬间四散而去的亮光。在仿佛电影慢镜头的场景中，两人再次沉默下来。

路上出现了一个T字形路口，来到这条相当于T字字柄的路之后，四周愈加阴暗起来，头上的夜空阴云密布，尖锐低矮的混凝土栅栏彼侧，似乎是一条小河和荒芜的草地。

“也不知道文森特…不，濑诺酱怎么样了。”木川的脸背着光，看着模糊不清，她小声碎碎念，“希望别遇到什么糟糕的情况。”

木川反复念叨对方的名字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光是奇犽听到的就有起码三次以上，他搞不明白这人怎么好像情根深种似的，突然一改人设的冷漠，变得对一个普通人这么紧张。

他忍不住讽刺：“你现在倒是完全不在意酷拉皮卡，以前可不是这样，这么快就变心了啊坏女人。”

怎么说得跟前任的控诉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