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安帝病得严重,和成公主的一应后事都无力插手,只勉强去了灵堂一次,哭倒在棺木边,其余事都由恩贵君和任荷茗办理,自然也是极尽哀荣。
和成公主去后,咸安帝便最是疼爱薛玄泽,甚至破格将薛玄泽加封为乐陵公主,任荷茗吓了一跳,与薛镇讨论此事时,薛镇却仅仅是淡笑道:“不要紧。封为公主,也是玄泽应得的福气。”
任荷茗也只好应下。
其实众人只是嘴上不说,心中都很清楚,咸安帝已经时日不长,如此,便有一桩棘手的事情要处置,即是宗人府里关着的那些人。由咸安帝处置,那么这个苛待女儿的罪名便落在她头上。由薛镇处置,她便要担一个苛待妹妹的罪名。任荷茗担心薛镇的清名,便试探道:“其实,母皇近来颇有孺慕之情,若是借此机会,也许…也许能让母皇…”
薛镇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你是为了你那个陪嫁侍人,是不是?”
朴慧质从宗人府里出来的时候就告诉任荷茗,朱杏已经怀有身孕,虽然任荷茗托薛镇照顾他,但他护子心切,大半的药物都不肯用,拼着送命和一身疤痕才保下那个孩子,前些日子终于生产,宗人府寻常太医都不肯去,去的还是王留,王留告诉任荷茗,那是个长得很可爱的男孩儿,未有大名,只朱杏给他取了个乳名,因同一场雨救了薛镝和朱杏的性命,也叫作泽儿。
稚子无辜,更何况,对外,薛镝身上并没有谋反的罪名,这个罪名被推给了苏言豫,薛镝不过是被挟持,但——大逆的罪名,也不是如此轻易就可免掉的。就算咸安帝绝对不肯放过薛镝,未必不肯放过朱杏的孩子。毕竟那只是一个男孩。
薛镇道:“你该知道,就算赦了他,他有那样的出身,在京里也是永远抬不起头的。”
任荷茗叹息道:“终究是稚子无辜。”
“赦出来又如何呢,谁来抚养这个孩子?”薛镇轻缓地说道,“你不要说你来。你是长安军的帅君,你可以收养阵亡将士的孩子,却不可以收养母王是大逆罪人的他,缘由何在?公平何在?仅仅因为他的父亲曾是你的奴才吗?长安军辛苦挣下的功勋,不可以用来荫蔽他,也不可以让他侵蚀长安军来之不易的忠信基石。”
任荷茗忍不住默默,随后道:“若是…”
薛镇打断了他,道:“父后与和成能送出去,是因为他们没有隐患。无论是薛钩的两个儿子,还是他,都是逆贼之子,你如何能确保他们不会再兴风作浪?”
任荷茗明白自己对薛镇所求已经太多,更不能提起薛凌的例子——何况薛凌是不一样的。她是女孩,于如今的薛镇有利用价值,她的心性没有被扭曲,才华也值得栽培,而且是放在眼皮子底下养着的,和送出去是不同的。薛钩的两个儿子,品性随了他们的父亲,实在也是无奈。但是朱杏的孩子,他才刚刚出生,一切还是有机会的,眼睁睁看着他这样被毁一生,任荷茗实在是不能忍心。
薛镇看向任荷茗,道:“好吧。既然如此,我为你尽力一试。”
很快,咸安帝处置的旨意下来了,出乎意料地,咸安帝真的赦免了薛镝的死罪,只是将她贬为庶人,流放至景陵郡。这样的处置,对于薛镝的罪行来说,已经算是极好的了。这旨意是危翳明去宣,薛镇却特地让她带任荷茗进去。
如今咸安帝病重,宫中上下对薛镇敬重非常,连任荷茗这样不伦不类地随着进宗人府这样的事情,都安排得十分顺畅,但任荷茗还是不愿意太过打眼,只找了一件青色抚子花纹的衣裳穿,乍一看,不过以为是宫里哪位尚侍而已。
任荷茗随着危翳明进了薛镝和朱杏住的院子,只听西玉儿高声道:“罪人薛镝接旨!”
不多时,见得一女一男出来,那男子怀里抱着个婴孩,身上穿着件褐棉衣,虽然颜色暗淡,布料也有些陈旧,但能看出是不伤婴儿肌肤的,危翳明照料她们还是费了心的。那孩子相貌随了他的母亲,十分秀美好看,漆黑的大眼睛闪闪地看着任荷茗等人,只是看起来比寻常这个月份的孩子瘦小些,软绵绵地伏在朱杏怀中,更加让人心生怜爱。
至于薛镝和朱杏,便难免有些狼狈了,身上是寻常布衣倒也罢了,朱杏瘸了一条腿,双手的烧伤也颇严重,烧伤的疤痕扭曲了半张秀丽的面容,看起来可怖得令人心碎,好在薛镝对他似乎还不错,过门槛的时候还搀扶着他,薛镝的伤看起来倒是好得多,面积比朱杏小得多,也只剩下淡淡的红痕,应是好好医治的结果,相貌虽然不再似从前那般完美,却依然有出众的颜色。
朱杏看到任荷茗,未被烧伤的脸颊倏地苍白,双手也发起抖来,但只得强忍着跪地接旨。
危翳明宣读了圣旨,朱杏的脸上滑过喜色,只因他竟然真的帮薛镝摆脱了谋逆的大罪,他刚刚欢喜地拽住薛镝的手臂,却见薛镝脸色煞白,愣愣地看着前方不知名的所在。
“…王…妻君?”朱杏柔情地唤道,“陛下赦免我们了,我们不会死了。”
薛镝垂下头,看向朱杏臂弯里的儿子,抬手十分温柔地抚摸上他生着毛绒绒的头发的小脑袋,举动似乎诉尽了一个母亲的慈爱。
然而转瞬之间,她手腕一转,只听见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声轻柔咔嚓,那个孩子甚至来不及发出一点声音,只是闪了闪睫毛,便闭上了那双漂亮的大眼睛。
任荷茗身子一晃,伸手握住一旁的丹芝,片刻才能颤声问道:“丹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