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也不必隐瞒,您向来喜爱五弟多一些的,所以这次收到您的帖子时,世安还不敢相信。”褚元恕眼眸微垂,“揪出唐之涣便牵连出了宁家,宁妃娘娘是五弟的生母,老师是替五弟感到不公了吗?”
“我并没有。”蔺宁有些无力地解释,他此刻竟有些心疼,心疼眼前的褚元恕。他想,若是在现实中,有人对他的学生这般厚此薄彼,他一定挥拳上去打爆那人的头,可偏偏,这个厚此薄彼的人正是他自己。
“其实世安知道老师的意思。”褚元恕像是不在意地笑了笑,“买卖监生一事不会这么简单,唐之涣也只是被人推出来的替罪羊,可世安查到的真的只有这些。”
“我相信你。”蔺宁说道。
“老师看看这个。”褚元恕从衣袖里摸出一张纸条,“这是前几日不知何人放到我宫里的,大内守卫森严,这些东西却是无孔不入。”
那张纸条蜷曲的厉害,边角处已有磨损,想来是被人反复看过。蔺宁展开纸条,只见上面用朱迹写着八个大字:到此为止,太子慎行。
显然是则警告。
蔺宁蹙起眉头,“这是——”
“那日,正是老师被父皇召至奉天殿的第二天,父皇前脚才定了唐之涣和李鸿潜二人的罪,后脚这张纸条便出现在了东宫,而且还是鲜少有人进出的内殿。”褚元恕神情淡漠,他给蔺宁盛了碗汤,“老师知道的,朱砂之色普天之下唯有一人可用,可写下这八个字的定然另有其人。世安觉得,此举有两层意思,第一,是言明此事到此为止,不必再查下去了;第二,是暗示写下这张纸条的人权力可比帝王,若我一意孤行那他便可行生死予夺之权。”
“胡闹!”蔺宁拍桌而起,“何人这么大胆!”
褚元恕缓缓抬头,“老师莫要动气,这件事世安不敢同父皇提起,也只有对着您才能倾吐一二。”
“你有没有事?”蔺宁问道:“东宫守卫怎的这般无用,连你的内殿都能任人进出?!你又为何不敢对陛下提起?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你们血脉相连他怎会不管!”
说道这里蔺宁一顿,他记起了褚元恕的身世。
褚元恕仰头看他,无比凄凉地笑了,“可我身体里流得总归是另一个人的血啊。”
雅间内一时寂静,只听得走廊上传来跑堂招呼客人的声音。
褚元恕说完后便垂下了头,自顾自地搅弄着碗里的汤。
蔺宁觉得自己被刺痛了,他最见不得这种事情,他把面前的碗筷都拨开,“陛下不管,我管。”
褚元恕诧异地看向他。
“弟子事师,敬同于父①。”蔺宁无比坚定地说道:“我是你的老师,虽不敢与你以父子相称,但愿意听你说任何事情。事涉朝政本就危险重重,但若就此放弃了,才是真正中了贼人下怀。世安,你是个极为通透的人,心中定是早就有了猜测,你肯不肯说给为师听听?”
一字一句满是诚笃。褚元恕忽然觉得眼前的蔺宁与从前有些不一样了,似乎带了些人情气,他迟疑了片刻才道:“老师真想知道?哪怕这些猜测听起来荒诞至极,甚至存了大逆不道的歹毒心思,即便这样,老师也想听吗?”
蔺宁用力地点了点头。
褚元恕挺直了身子,他用筷子将桌上的鲤鱼整条插起,“水至清则无鱼,眼下的大洺便是一条混河,河里的每条鱼都养的肥美。买卖监生的罪名最后落在了唐之涣的头上,是因为唐之涣无依无靠,充其量只牵连出了宁家,但是,连市井百姓都知道,买卖监生的受益者是高门权贵,他宁家又算哪门子的高门权贵?这背后定是动了五姓的利益,从父皇对此事的忌惮程度来看,只怕不是单单动了其中一两家,而是整个五姓数百京员都被牵扯其中,所以父皇慌了怕了他不敢动也不想动。老师,您瞧这条鱼多肥美,定是吃了不少小虾,可我如今看着它,只觉得恶臭无比。大洺这条河,定是混透了,才能养出这样肥美的鱼。”
蔺宁咋舌,“你这番言论确实称得上‘大逆不道’四个字。”
“还有更大逆不道的。”褚元恕笑笑,他不等蔺宁开口,接着又说道:“他日我若继位,第一件事便是铲平士族的门槛,天下学子凭本事科考入仕,朝廷应有一个清正的进阶之道。”
这话听得人心头一热,蔺宁只觉得十分震撼,如果褚元恕此心不假,那他真是个天生的帝王料。
言语至此思无涯,俩人都喝了些酒。
京都深秋不比其他地方,一旦日头落下,风里就带上了冬的冷冽。
蔺宁没穿氅衣,走出酒楼便觉得有些阴冷,褚元恕唤了马车送他回府。也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褚元恕眼眶有些泛红,他微微仰头看向蔺宁,“老师喜不喜羊肉?东大街有间酒楼叫兰亭轩,是西番人开的,有道炙羊肉做的十分不错,世安想邀请老师一道前去。”
“好啊。”蔺宁笑着回应,“羊肉真是许久没吃过了,听你这么一说,当真有些馋了。”
丰乐楼距离太傅府不过两条街,马车一转眼就到,褚元恕瞧着有些不舍,蔺宁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去早些休息,今日喝得畅快,定能睡个安稳觉。”
外头的天色已经黑透了,太傅府门前却明灯高悬,蔺宁记得管家没有掌灯的习惯,刚想细看,忽觉一股醉意从心间涌了上来。
罢了,蔺宁心道,一个灯而已,灯油又不贵,由它亮去!
他踉跄了两步,跨过门槛,远远便望见一个身影朝自己走来。
褚元祯在他面前站定,脸色有些沉郁,开口便是质问——“你用我的银子,请我大哥吃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