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本青直接将富阳土地变革之法整理成册,在早朝时呈上,并犀利地指出杭州府知府“知情而不报”,怕是受人威胁。
此言一出,满堂错愕。
户部尚书谢逵当即跳出来反驳:“顾大人慎言!知府进京述职述的是民生百态,怎能揪着一点小小的功绩议论?威胁之说更是荒唐了,我大洺素来有法有度,何人这么大胆,竟敢威胁朝廷命官?”
顾本青看了他一眼,冷道:“谢大人当真不知吗?若如谢大人所言,知府进京述职述的是民生百态,那此等土地变革之法为何不述?富阳县一县的良田收成可抵其他两县之和,这难道不是实实在在的民生之大计吗?至于‘威胁’之说,更是无需下官多言,富阳地处何方、又是谁的地盘,谢大人应当最为清楚,谢大人,您不就是余杭人士吗?”
富阳表面隶属杭州府管辖,实际上整个余杭都是临河王氏的封地。顾本青话里话外针对的人是谁,谢逵心知肚明,但他能做到户部尚书这个位置便是王氏保荐的,因此这会儿他打碎了牙齿也得替王氏说话。
“可笑!”谢逵立刻反唇相讥:“顾大人无论如何也不肯给个明白话,难道是心虚不成?前阵子折进去一个李家,如今想对王家下手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人人都见不到旁人好,人人都想取渔翁之利,顾大人此番出头又是受了谁的指使呢?”
“没人指使。”顾本青丝毫不为之所动,利落地回敬道:“不过是想让陛下知道,我大洺境内还有此等大无畏之才,敢于从门阀士族的手里争来土地。”
“争?”谢逵嗤之以鼻,“难道不是‘抢’吗?”
俩人在御前你一言、我一句,都是寸步不让。褚元恕坐在龙椅上由着他们争执,等到双方词穷了才开口,“好了,此事朕已知晓。朕以为,杭州府知府管着多个府县,有个别遗漏也是情有可原,算不得错,倒是富阳一事委实有趣,此地县令是何人?可传他入京觐见。”
皇帝要见地方官,这可是大事!
褚元祯自入殿起一直沉默不语,眼下听见“入京觐见”几个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如此,富阳县县令“身死”一事便瞒不住了,若皇帝不见,死十个八个县令都是无可厚非的小事,但皇帝要见,那这县令为何而死、怎么死的都得有个说法,即便杭州府知府有通天的本事,也找不出一个一模一样的人来入京觐见。
富阳一事,必能大白。
果然,半个月后,时任杭州府知府徐昌亲自入京请罪,请的是“无诏入京”之罪,徐昌背负数根荆条长跪于奉天殿外,顺便带来了富阳县县令被害的消息。
早朝上顾本青与谢逵再次吵了起来,只不过这回不同,隔岸观火的少了,不少人选择站在内阁这边。
“怎就这般凑巧?陛下想见,人就死了?来了个知府负荆请罪,这件事就能解决了吗?”顾本青有了旁人的支持,声音也洪亮了,“县令官阶再小,那也是朝廷亲封的命官,好端端地死了一个官员,竟然查不得了?”
“结案文书上面写的清清楚楚,县令杨儇乃是遭遇仇家追杀,坠崖而亡,此案已结!顾大人一昧揪着不放,难不成还要开棺验尸?!”谢逵也急了眼,“逝者为大!顾大人想要邀功,也得对得起良心!”
“逝者为大,此话不假。”一直立于旁侧的魏言征突然开口,“但既然是条人命,有些事情便糊弄不得。”
他说的轻描淡写,却直冲要害。
“人命么……”谢逵愣了一下,“自然不能糊弄。”
魏言征没有看他,继续说道:“此案既然到了御前,就不该糊里糊涂地结案。下官任大理寺卿多年,结案文书从来写的明明白白,凶手为何人、又因何作案,这是对案子的交代,也是对逝者的交代。但富阳呈上来的文书中什么都没有,这是富阳当地官员的失职,也是杭州府知府督下不力。往高了说,地方官断案如此草率,丢的是大洺的面,打得是陛下的脸!”
这话说得如此重,褚元恕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十分认真地问道:“依卿之见,此案该当如何?”
“查。”魏言征抬眸,斩钉截铁地回道:“既然是被仇家所害,那么仇家是谁、又因何事结仇,这些都必须查清楚。若地方上人手不足,又或断案人员能力有限,大理寺可以派专人前往,定能还亡者一个公道,给当地百姓一个交代。”
话已至此,众人又把目光再次投到褚元恕身上。
高处不胜寒。
褚元恕望着立在下面的百官,第一次觉得龙椅这么不舒服。他原来也是站在下面的,在下面时,他尚且可以左右朝中风向,费尽心思坐到这张椅子上,他竟然只能听着百官议论。
一个案子,查与不查,要听内阁的,要听六部的,要听大理寺的,就是不能由着自己,皇帝并非自由自在,他被“架”在了这张龙椅上。
褚元恕抬眼望去,望向自己原来经常站立的位置,如今那里站着一个人——他视为工具的褚元祯。他曾经以为自己捏住了褚元祯的脊梁骨,如今看来,自己的脊梁骨也被他人捏在了手里。
把富阳土地变革之法呈到御前的是谁?他当时为何会要求一个县令入京觐见?顾本青、魏言征又是谁的人?
褚元恕的脑中有了一个答案,他微微偏头,目光锐利地射向角落里的人——“子宁啊,此事关乎重大,朕只能交与你。你去查一查,富阳县县令杨儇,究竟得罪了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