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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蒂娜身为富豪平平无奇的一天从早上起床开始。
早上八点,女仆玛丽安将浸了热水的温毛巾敷到玛蒂娜阖紧的眼皮上,温柔地唤醒这位倚靠在床上的睡美人。玛蒂娜不耐烦地将毛巾从脸上扯下来,脸上没有一丝血气。深冷的眼睛睁开,目光冷冷地落到女仆毫无差错的微笑上。
“你是想闷死我吗?”玛蒂娜的声音毫无起伏。
玛丽安低头看看大小姐脸上那仅限于眼皮的一小片被捂湿的肌肤,再低头看看手上仅限于湿润的毛巾。身为一个完美的女仆,她良好的职业素养让她没有把“大小姐你找茬吧”这句话给说出口。她面不改色,低头向大小姐认错:
“抱歉,大小姐,下次不会了。”
前一天刚从慈善拍卖会回来的大小姐心情格外恶劣,空腹与低血糖更是让她那张本就面无表情的脸更加冰冷。
把枕头一个个垒起来,堆在大小姐的腰背肩颈下,让她能够舒适地坐起来并靠在床头。玛丽安推来精致的银制餐车,把掐着秒数泡出的香味与温度都正好适口的红茶倒入白色骨瓷杯中,呈在杯碟上,递给大小姐。
玛蒂娜低头吹开热茶上方的白雾,小口地啜饮。玛丽安板正地站在床边,面对她的侧颜,低敛睫毛,以免真实的情绪通过眼神泄露,声音平稳地汇报起早餐菜单。
“大小姐,布朗厨师长为今天的早餐准备了鹰嘴豆,班尼迪克蛋,培根,香肠,搭配芝士酱的蘑菇。主食有吐司和可颂,另外还有麦片粥。饮品有牛奶、咖啡、红茶、果汁四种选择。”
玛蒂娜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这和昨天有什么区别吗?”
身为完美的女仆,玛丽安从容地回答:“昨天的吐司是炸的,今天的吐司是煎的,而且前天的吐司是二次烤制的。”
“……该死的英国菜。”
玛蒂娜低声骂了一句,神色恹恹地将喝了半杯的红茶递给玛丽安。
起床的程序正式开始。穿上细羊毛织的内搭以及螺纹羊毛筒袜,在膝盖上方用绑带细细地固定住,微微勒紧。玛丽安单膝跪在床下,为大小姐从床沿搭下的两条小腿分别套上羊皮靴子,系好对称的蝴蝶结。在轮到穿束胸衣的步骤时,她被大小姐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
身为完美的女仆,玛丽安能看懂大小姐那双既无神采也无神色的眼睛里传达出的一切信息。大小姐像以外一样,拒绝穿胸衣。完美的女仆当然应该顺从主人的一切指令,但也会有自己的原则。于是玛丽安说:
“好的,大小姐。”
在腰间系上针织衬裙与臀垫,从头上套上外衬裙。由于没穿胸衣,所以也不必穿短款罩衫遮挡胸衣轮廓。但出于保暖目的,玛蒂娜还是允许玛丽安给她穿了。最后套上外裙,穿上外衣,系好所有系带,扣上所有扣子。
坐在梳妆台前,玛丽安拿着梳子,耐心地为大小姐把海藻般的黑色长发一点点梳开。玛蒂娜坐在镜前闭目养神,玛丽安低沉柔和的声音从她头顶上传来。
“大小姐,卡文迪许纺织公司上一期的财务报表交上来了,请你过目。我已将所有文件分门别类地整理好,全部放在书房的书桌上。你想要收购的那家纺织厂的所有者会在午餐时分前来与你商谈,我们的纺织厂厂长布莱克女士也会在场,我已将菜单安排给厨师长布朗女士,餐厅布置也已安排给女仆长格林女士,请问需要过目吗?”
玛蒂娜微不可闻地轻轻哼了一声。
玛丽安明白了。
“好的,我已安排妥当,请大小姐放心。出资新建的女子学校正在招募教师,校长怀特女士邀请你在下午四点也就是下午茶时分前往旁观。此外,福尔摩斯先生递来信件,希望你在晚上九点以后与他会面,需要回绝吗?”
玛蒂娜这次连哼都不哼。
但是玛丽安还是明白了。
“好的,大小姐,我会转告怀特女士我们会按时到场的,也会写信回绝福尔摩斯先生。至于午餐后至下午茶之间有一段短暂的空闲时间,请问是需要午睡,还是看财务报表?”
玛蒂娜微微思考了一会儿。镜子中,原先轻轻闭上的眼缓缓睁开,黑色的睫毛抖了抖,露出底下如寒潭的眼。
“去东区。”
“东区吗?”玛丽安面上没有半点异样,“是因为最近卡文迪许慈善基金会主持的贫民窟整改项目吗?好的,大小姐,我会提前将马车安排好。另外,请你务必带我一同前去,保护你的安全。”
感到后脑的一把长发被女仆修长的手指收拢进手心里,玛蒂娜皱起眉毛。
通过镜子,玛丽安看到了大小姐的神色变化:“放心,大小姐,我会挽得松一些。”
玛蒂娜轻轻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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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餐时分,由布莱克女士一手主持与对方厂主谈判。玛蒂娜坐在上首,一言不发。在看到端上来的餐点是法餐时,她舒展了眉头。
也许是因为谈判比较顺利,对方拿到了想要的价格。在喝了几杯酒后,他便得意起来,自以为俏皮地对坐在对面的布莱克女士开玩笑道:
“像您这样的女士,要如此大规模的纺织厂又有什么用呢?您又富裕,尚未婚配。不如我们结婚,这样也能将两家产业合并,又不必费此波折,您也不必再麻烦卡文迪许小姐出钱。”
此话一出,餐厅内一片死寂。
布莱克女士手中的叉子差点因此脱手,在光洁的盘内失礼地划出长长一道轨迹,金属与瓷器的剧烈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她皱起眉头,脸上既没有对方想看到的应对玩笑话的会心一笑,也没有被冒犯的恼怒,而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怜悯。年逾四十的布莱克女士抬起头,以居高临下的怜悯眼神轻描淡写地瞥了对面一眼,便转头看向上首的玛蒂娜。在对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破译失败后,又转头看向玛丽安,试图从女仆那里得到讯息。
“咔哒。”
玛蒂娜将手中的酒杯轻轻放置到桌上,拿起餐巾优雅地擦拭没有一丝酒渍的嘴角。
“咔哒咔哒,咔哒咔哒。”
骨节摩擦的声音响起,是玛蒂娜在慢吞吞地掰自己的手指关节。
餐厅内仍旧一片死寂。卖方的那位男性这才发现,整个餐厅里,除却坐在上首自顾自掰响手指关节的卡文迪许小姐之外,所有人,上菜的女佣,站在大小姐身后的女仆,等候安排的厨师,以及对方的厂长布莱克女士,全都以难以置信的怜悯眼神看着他,仿佛在说:
“看啊,又一个自寻死路的家伙。”
室内一片死寂,只有玛蒂娜在掰手指,发出令人难忍又毛骨悚然的骨节摩擦声。她慢条斯理地一根根手指挨个掰过去,从指根掰到指尖,每一下之间的间隔时间都一致。
掰到最后一个指节,玛蒂娜抬起头,勾起鲜红如血的嘴唇,笑了一下。
她抬起手,手指在空中不安分地绕动,像一只蜘蛛迈开苍白纤长的腿向蛛网上的猎物发动进攻那样。
“英国每年的失踪人口超过三十万。”玛蒂娜说,“如果你在走出这扇门就失踪了,那么我们不仅免去了后几步的麻烦,也能省了一笔钱。这可比结婚来得方便,毕竟结婚还要准备婚礼。”
模糊的阴影从她头顶上降临,让人看不清她的神情,只感到从骨髓里渗出的冷。她的声音很轻:
“放心吧,玛丽安会把这件事处理好的,她一向很擅长负责失踪案。”
她话音刚落,站在她身后听候吩咐的玛丽安就紧接着笑了一下,露出森白的牙。
气氛一下子凝滞了。
许久,布莱克女士才轻声干咳,声音平静:“我们只会以标价的50%购入你的纺织厂,这是通知。”
“怎么可能!”对面激动起来,“你们这群不懂商业的女人,知道一座纺织厂的价值吗?”
玛蒂娜忽然发出一声神经质的笑。她慢慢睁大眼睛,流露出饶有兴致的神情:“那你知道你这条命的价值吗?”
对方被噎住了,涨红了脸,强撑着不露怯:“你们不怕受到法律制裁吗?”
玛蒂娜惊喜地笑起来,一拍掌:“你问我吗?”
在这个腐朽的帝国,法律于一位出身名门贵族的富豪来说,只是一纸空文。
这时候,卖方才察觉到自己背后的涔涔冷汗已经把衬衫给浸湿透了。
布莱克女士再次递出台阶:“55%。”
对方终于意识到,那减去百分之五十五后剩下的部分的价格是什么了。
玛丽安适时地递出拟好的契约和钢笔:“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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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完这桩生意,等对方离开这里,玛蒂娜端起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里面的葡萄果汁,晃晃酒杯。
立刻有女仆将热气腾腾的餐点送上来。
“刚才吃饱了吗?”她问布莱克女士,“再吃点?”
布莱克女士眼角的鱼尾纹里溢出笑意来:“好。”
玛蒂娜用叉子搅动盘子里的奶油培根意面,卷成一个卷,送进嘴里。快速地咀嚼完毕,她擦擦嘴角,叉子在盘子里无意识地敲动。
“那个纺织厂里原来的员工,还是按老规矩处理吗?”布莱克女士问。
“当然了。”玛蒂娜的叉子在对半剖开、煎过的小番茄上来回地戳,“让原来的男性员工全都去工地上搬砖,从管理层到普通员工都是,要么就滚蛋。管理层的话,先前那个从乡绅家庭逃婚逃出来的姑娘你不是一直带在身边教着吗?正好让她去练练。把所有的女员工家庭状况思想状况都摸清楚,排查出配合与不配合的,把我们的条件也都说清楚。至于管理班底,就让那个姑娘自己发掘自己培养。向我投诚哪有那么容易。”
布莱克女士有些想开怀大笑,但还是忍住了。
“那那些孩子呢?也是按以前的来?”
“留下女孩,和她们的家人讲明条件,暂时安置到新学校去,以前的老学校已经放不下了,新一批名额要留给新纳入的员工的女儿……还有员工宿舍,这也是个问题。”玛蒂娜皱起眉头,手指不耐烦地在桌面上敲击,“这才是我开启东区改建计划的原因。”
见状,玛丽安立刻上前,为大小姐按摩太阳穴,缓解她的不适。
“这个厂雇佣了不少男孩,都辞退是否于我们的名声不利?”
玛蒂娜抬起眼睛,奇怪地看她一眼:“我们还要什么名声?”
布莱克女士一怔。
她抬起头,环视周围一圈。身处于这个空间、为玛蒂娜工作的女人们,有的是还未婚就逃婚逃出来的,有的是受不了原生家庭离家出走的,有的是主动提出离婚与家庭决裂的。厨师长布朗女士在丧偶后“退位让贤”,工作被儿子“继承”,导致生活难以维系。格林女仆长曾经是战地医护,因为不幸被炸断了一条腿,而被丈夫抛弃。包括她自己,本该属于自己的产业被继承给了男性亲戚,被迫与继承者结婚后,连动产也没保住,沦落到不得不成为他人的依附者乃至财产的地步。她们前来投奔玛蒂娜,而玛蒂娜也照单全收。
抬眼看向坐在上首的著名疯子,布莱克女士笑了。
“是啊,我们本就是被世俗所蔑视的人,又为何要在意世俗的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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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伦敦著名的穷人聚集地,东区鱼龙混杂,治安混乱。富人和贵族是不会踏足于此的,即便勉强踏入,也要特意隐藏一番,以免被这里的扒手看出自己是个待宰的肥羊。
但是玛蒂娜不在乎。
从装饰有家族徽章花纹的马车上下来,在玛丽安的保护下,玛蒂娜缓步踏足此地。刚一下车,她的装扮就吸引来了不少明里暗里的打量。
玛蒂娜一向对贪婪的目光格外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