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族小姐立刻撤回手杖,连带着后退一步。
“你身体不好?”她皱起眉头,“这可不行,我不要一个短命鬼——”
她忽然眼珠一转,似是想到了什么,于是重新上前欺身至路易斯面前,伸手捏起他的下巴,眉眼弯起,笑语盈盈:“如果我安排人给你治病,你会听我的话吗?”
路易斯保持了出奇的冷静。他毫不畏惧地与这位可以将他捏在手心里随时碾死的贵族小姐对视,眼底一片澄澈与坦然:“我的病只有做手术才能好。如果我被治好了,你觉得我会听你的话吗?”
玛蒂娜漫不经心地掀了掀眼皮:“你疯了吗?你知道做手术的失败率有多大吗?我当然不会让你做手术,不然你死在手术台上,我的努力就白费了。我只会让医生一直给你开药,缓解你的症状。”
“所以我不会听你的话。”
比贵族小姐还矮了些许的路易斯清瘦苍白的脸上面容平静,但他的脊背却微微弓起——
这不是一种仆人式的弯腰低头、卑躬屈膝的动作,而是紧绷到极致、随时出击的蓄力。
玛蒂娜叹了口气,撇开手:“真可惜,我以为你是那种会为了自己信任的人付出一切的类型。哦,”她终于把注意力放到“威廉”身上,“这是你哥哥。”
“威廉”对她露出人畜无害的笑脸:“您好,卡文迪许小姐。”
只见眼前一身华美衣裙的贵族小姐歪歪脑袋,眨眨眼睛:“如果我带走你们两个,但只认领一个做自己的弟弟,另一个用来威胁我的‘弟弟’,这行得通吗?”
路易斯沉下脸,眼中是不符合年龄的阴郁。他动动手指,一柄匕首从袖口中滑落到掌心,即将出鞘。
“威廉”上前一步,看似在笑,眼底一片冷意,温声“劝”她:“我想这可能行不通,小姐。因为您的仆人们并不直接听令于您,所以您才会想要一个听话的‘弟弟’。可当仆人们都不听话的时候,要用手段来使‘弟弟’听话就会困难许多。我想,您应该不会乐意自己亲自动手。”
“你说对了。”
玛蒂娜与“威廉”深红的眼眸对上。冷色调与暖色调的两双眼眸在半空中以眼神厮杀碰撞,都冷得异常。
几秒后,像是厌倦了眼前的这一切,玛蒂娜兴致缺缺地收回视线,神情冷淡。“威廉”温和了眉眼,声音清朗:
“卡文迪许小姐,也许选择一个将来继承家产的男性亲戚结婚会是一个更好的选择,这样您就可以保留所有家产。”
“已婚女性没有财产所有权。”
“当然。”“威廉”笑得温雅,如河畔缓缓绽放、花瓣上还沾着一滴水珠的百合,“可是寡妇有。”
玛蒂娜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再把其中一部分遗产继承给夫家的亲戚?”
忽然明白了“威廉”的意思,玛蒂娜的神色蓦地冷了下去。她忽然伸出手,虎口猛地掐住“威廉”的下巴,拇指与食指陷进他清瘦的脸颊里。
“人不会为自己从不需要承担的风险而担忧。”她的声音是冷的,满是厌恶,“所以男性总是能轻而易举地谈论生育。”
察觉到眼前满脸厌恶的贵族小姐在为什么而愤怒,“威廉”感觉到自己又抓住了些许线索。但是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她已经不会再考虑以他们兄弟二人作为她的棋子替她去与卡文迪许公爵博弈了。
于是他收敛眉眼,浅金色睫毛在红宝石般的眼睛上方颤了颤。
“抱歉,小姐,是我失言了。”
鉴于院长还在场,讲究在外人面前保全大小姐名声的老女仆也还在门口候着,这位贵族小姐就算要当场发作,应该也不会太过分。
“威廉”以隐晦的眼神示意路易斯不要轻易上前,低下头,等待贵族小姐的怒火降临。
但是什么都没发生。
陷进他脸颊的手指在他的肌肤上留下红印,玛蒂娜手指用力,强迫他抬起头与她对视。
“我讨厌你的眼神。”她说,“你看起来不像个安分的人。”
“威廉”知道,这位贵族小姐说对了。
她确实很聪明,眼光也很准。
玛蒂娜一甩手,“威廉”的脸随之被撇到一边。他捂住脸上并不疼痛的红痕,面容淡然。
头顶,贵族小姐平淡的声音冷冷响起:
“这么着急就开展自己的咨询业务,是不是太早了?”
什——
“威廉”抬起头,瞳孔骤然收缩。
尚且年幼的孩子即使再怎么早慧,演技也还没修炼到家。在猝不及防地被人毫不留情地戳穿后,终于还是忍不住泄露了自己的真实情绪,展现出那温雅面具背后仓皇的一角。
暗红如血的眼眸中,倒影着一身华美衣裙的贵族小姐。鸦黑的发,漆黑的眉,鲜红的唇,雪白的肌肤,还有那双深冷的、无机质的、有着孔雀石颜色的眼。
她那双空无一物的眼睛里也倒映着他。
*
威廉不动声色地将自己从回忆中拔出。
早已成年的大小姐身材瘦削。那颗头颅似乎只够到他胸前的位置,压迫感远没有当初带给他的那般强烈。但是——
“为什么我不能带上他?”女孩问玛蒂娜。
“你叫什么名字?”玛蒂娜答非所问。
尽管有些不明就里,女孩还是回答了:“海蒂。”
“听好了,海蒂。”玛蒂娜弯下腰,与过分瘦小的女孩对视,“你要上学,可是学校不能带孩子,就是这么简单。”
“那我以后可以回来看他吗?”
听见这个天真的问题,玛蒂娜直起身,避开她的视线,残酷地揭开血淋淋地疤:“你爱这个孩子吗?当你与男性媾/和时,你怀有爱意吗?当你发现自己怀孕时,你充满期待吗?当你瘦小的身体上那硕大的布满青紫瘢痕的肚子隆起,你是感到幸福还是恐惧?当你躺在肮脏的草席上撕心裂肺地叫喊、下/体被撕裂、血流了满地时,你看着这个从你身体里诞生的孩子,你究竟是会落下感动的眼泪,还是作呕不止?”
海蒂不吭声了。
她低下头,一滴泪落在地上。女孩小声的抽噎在昏暗的贫民窟内回响,但是她不用害怕自己的哭声招惹来不怀好意的男人。她头脑一片空白,哭泣只为发泄情绪。明明一开始胸口难受得厉害,现在却越哭越轻松。渐渐的,她止住了哭。
“我想上学。”她茫然地说。
玛蒂娜笑了。
这张笑脸与威廉记忆中那张听到“安妮”这个名字时的笑脸重叠起来。
在被莫里亚蒂伯爵领养后,他回过孤儿院,打听到在1866年,安妮就被卡文迪许小姐带走了。理由是她需要一个伴读。
玛蒂娜·席格莉德·卡文迪许。
她不在意阶级,她要扶持的人群与阶级无关。她似乎很善良,但她又似乎毫无善意,做慈善只是达成目的的手段。可她分明已经实现了自己个人掌控财产和命运的目的,却还是在帮助其他女性也能够走上她的路。
她凶名在外,是个疯子,是个将上流社会的名声弃若敝履的疯子。她不要体面,把所有人的脸面扔地上踩,对任何人的感受都毫不在意。
正是这样的她,也许会成为他计划中那个不可预测的变数。
“啪。”
丝绸手套扇过脸颊的声音响起。
威廉顺着力道偏过头,浅金的发丝因为动作幅度而狼狈地粘在脸颊上。他愕然,才发现刚才扇了他的只不过是卡文迪许小姐手中握着的那副已经被脱下的手套。她的神色毫无恼怒,淡淡的,眼中空无一物,无半点光彩与神采。
“我不喜欢你的眼神,收起来。”
她说。
威廉有些无奈地弯起眉眼,对她略一欠身:“抱歉,卡文迪许小姐。”
他低敛起睫毛,挡住自己探究的目光,以免再次被这位过于敏锐的大小姐察觉到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