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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玛蒂娜一向觉得米尔沃顿那家伙很恶心,但是她不得不承认,他在收钱后的办事效率格外高。
在这位舆论界的传奇蟑螂(?)化腐朽为神奇的操作下,曾经的舍勒绿与巴黎绿染料被渲染成杀人于无形的魔鬼的毒药(虽然它们确实是),从染料生产到布料加工再到成衣、墙纸、窗帘、玩具等一整条生产链,但凡沾了这两种染料的厂家、公司、企业无不被打为视人命为草芥的恶毒资本家(虽然他们也确实是)、摧毁大不列颠的帮凶。
当然,相对的,就是大慈大悲救大英帝国子民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大善人(?)、为万千热爱绿色的环保人士(?)带来此世唯一福音与安全港湾的——尊敬的玛蒂娜·卡文迪许小姐与她的公司。
“我就说那家伙很恶心。”
玛蒂娜如是说,并“唰”地快速撇下报纸,嫌恶地将视线从标题上移开,好像看见了脏东西。
但是他也确实掌握了舆论界的精髓。
前日主持收购的生产线与扩招的男工们很快就派上了用场。宣传海报与概念宣传册一张皆一张地印刷并输出,布匹、衣服成堆地生产并售卖,家居、玩具业也伸来橄榄枝。订单如雪片般飞到伊丽莎白的桌上。与此同时,咒骂信也接踵而至。
伊丽莎白并不赞成玛蒂娜这种将竞争对手逼上绝路的做法。在她看来,这种做法固然有效且收益高,但风险也极大。大家都在同一阶级,谁都知道身为资本家兼贵族的剥削阶级能有多下作。而当他们面临玛蒂娜的步步紧逼,伊丽莎白无法预测反弹与报复将是什么。
她并不对大小姐隐瞒自己这种焦虑。
也正如她所料的那样,大小姐发出了一声笑声般的轻嗤,像哄孩子那样拍她的手背。
“你说的很对,伊丽莎白。”
玛蒂娜一向喜欢毫无避讳地与人直视,这次也是如此。阴影之下,那双孔雀石绿的眼睛里凝聚起一丝冰冷的光泽。
“我们的确可以选择一种更为温和的方式,与大家合作共赢。毕竟我们的生产效率再高也难以供给全国乃至将来走向世界,在把持着专利的情况下分享一杯羹未尝不是好办法,也能防止同行们狗急跳墙。但是——”
说到这里,玛蒂娜眼眶中那对眼珠慢慢转了半圈,无意义地看向天花板:
“但是他们不行。”
她将“他们”这个单词加重读音。
伊丽莎白隐约明白了这个“他们”是哪个群体。
那群倚仗自己与生俱来的地位优势,妄图从所有人身上撕下血肉以供自己享用,并且一旦尝到血腥味就会立刻贪婪地将其视为己有,将她人善意视作软弱,将她们的让步视作进攻信号的鬣狗。
还有……
伊丽莎白迟疑地将视线转向玛蒂娜,只看见大小姐似乎轻微地对她摇了摇头。
伊丽莎白心下一沉。
这是大小姐的任务。
因为伊丽莎白是玛蒂娜看好的继承者,所以她必须清白,不能沾这种罪孽,无论是参与或是提供帮助,哪怕是连知晓都不能。她不能沾上一点,否则万一将来到了玛蒂娜不得不以“死亡”来解脱罪名的时候,一切都将前功尽弃。
不过玛蒂娜倒是没在想这些。
对她来说,把那群贵族逼到急眼自有她的用意。
毕竟他们可不止纺织业这一项生意,即便在这里大出血,也难免还有其他收入,依旧能够断臂以求生,绝不会到破产乃至走投无路的境地。
可这样一来,他们吃了如此大一个亏,必然恼怒。
根据玛蒂娜在诺亚迪克号上的观察,她已然明白这群欺软怕硬的杂碎在情绪濒临崩溃时会选择用什么方式来“调节”情绪。
麦考夫只得到了猎场似乎重新有所动静的风声,并命令玛蒂娜解决这件事,剩余的全都要玛蒂娜独自完成。那种见不得人的聚会,拿到名单是不可能的事情,最多只有领头的组织者会拥有一个名为“打猎”的爱好。
比如上次的倒霉蛋恩德斯伯爵,再比如似乎与倒霉蛋交好的詹金斯伯爵。
所以玛蒂娜选择在他们聚会时将他们一网打尽。这样也就无所谓名单,更无所谓他们是谁。
只可惜她没有莫里亚蒂们那样的耐心,一步步精确无误地布置好每一个环节,让他们落入陷阱。她更倾向于一次性就将他们的情绪全数击溃。
幸好,她很擅长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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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伦敦搅得天翻地覆的卡文迪许小姐终于走了。在竞争者和同行们濒临崩溃时,她忽然坐上火车回到她在德文郡的家乡。
不管怎么说,这都让大家松了口气。
但是很快他们就发现,他们高兴得太早了。无论卡文迪许小姐在或不在,她手下的资本机器照样有条不紊地运作,每一个齿轮都精确无误地环环相扣。
这时候,人们才终于将“伊丽莎白·巴托里”这个名字真真切切地记在心上。
于是他们厚颜无耻地将她的厉害归功于“男性气质”上:
“她简直像个男人一样厉害。我们不应该再称呼她为巴托里小姐了,而是应该尊称她为巴托里‘先生’了!”
也有人对“厉害的巴托里小姐”感到不满:
“一个姑娘,整天忙于生意,完全不干女人该干的事情,像什么样子?我看,她绝对会变成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于是也有不清醒的“女人”试图在这些人面前展现自己的“女性魅力”,以期获得“你真是个好女人”的夸奖:
“是啊,要我说——虽然我也是女人,但我绝不包庇同胞——要我说,巴托里小姐可真是一个不合格的女人,谁娶到她都将是极大的不幸。”
而她们中也有人不幸没能得到自己期待的回复,而是:
“女人插什么嘴?对了,再给我倒杯茶来,别闲着。”
当然,也有人试图通过编排一些风流韵事来羞辱、摧毁她,例如:
“谁知道她和那群男人身处同一个办公室谈生意时是靠什么‘说’服他们的。”
不过早就从玛蒂娜身上学到精髓的伊丽莎白在公共场合公开往罪魁祸首脸上扇了几耳光并将他们本人的丑事投给报社后,便没人再敢嚼舌根。
但是对于詹金斯伯爵来说,他没那么多闲功夫去关心这些。原先他以为卡文迪许小姐的离去能让他喘口气,可现在那位巴托里小姐也一样难缠。比起卡文迪许小姐手段的粗暴与吊诡,巴托里小姐更是一位难缠的对手,合纵连横被她玩得出神入化,引得很多本该和他们一起团结起来对抗卡文迪许的企业家掉过头来攻击他们!
这该死的——
詹金斯伯爵的管家听见书房里主人的咆哮,连带着瓷器破裂声、桌椅翻倒声、书籍坠地声,连摔带砸如冰雹,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他屏息凝神,倾听屋内的动静,直到安静下来,才小心翼翼地指挥仆人进门收拾残局,赶去安抚伯爵。
“您在为那位巴托里小姐苦恼吗?”他轻声细语地询问伯爵,“需要我派人将她——”
管家隐晦地做了个手势,在脖梗处轻轻一划。
“那又有什么用?”伯爵暴躁地打断管家,“巴托里那个小鬼死了又有什么用?只要卡文迪许那贱/人在,我们就会被打压到死!”
管家察觉到主人的情绪,敏锐地发掘出连伯爵自己都不敢说出的言外之意:“那我们为什么不直接解决掉卡文迪许小姐呢?”
“卡文迪许——你疯了吗?”
伯爵先是大吃一惊,为自己脑内的这个念头打了个寒颤。
那可是——一名贵族!
詹金斯伯爵曾在恩德斯伯爵的邀请下狩猎过无数人,用子/弹射穿过无数孩童的心脏,砍下他们的头颅。可那是无关痛痒的贱民,这些贱民密密麻麻地生活在贫民区里,就像蚁穴里黑压压聚集的蚂蚁,可以随他碾死,哪怕灌开水入蚁穴也无关痛痒。可是卡文迪许小姐不一样,她可是个贵族,也就是个——
——人!
不,不不。卡文迪许小姐,可不能算是个完整的人。她无非不过是个——是个女人!她只是半个人而已,连半个都不算。要知道,夏娃也不过是亚当的一根肋骨做成的。女人是男人的一根肋骨,就算是贵族,那便勉强算她是半个吧。
女人——不是人!
詹金斯伯爵明显地兴奋起来。
如果杀了卡文迪许小姐,那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卡文迪许公爵活着和死了没区别,一切都攥在卡文迪许小姐手里。一旦她死了,整个家族的产业就会立刻分崩离析,所有人都会一拥而上撕咬她们的血肉。到时候,那个巴托里再厉害也无济于事了,因为她失去了运用暴力确保她的权力运行的保护伞,只会变成一条丧家犬,灰溜溜地嫁人,被丈夫关在家里生孩子甚至难产而死!
他要杀了玛蒂娜·席格莉德·卡文迪许!
不,他不仅仅要杀了她,还要让她陷入绝望,痛苦地死去,以解他这些天的心头之恨。她不是回到德文郡了吗?这不是正好吗?他一定要发起一场前所未有的狩猎,好好招待这位贵族小姐。
想到自己的猎物即将升级,伯爵兴奋到浑身颤抖。
他招手示意管家俯身,将命令吩咐下去:
“通知巴斯克维尔,准备达特姆尔的狩猎。还有——”
在这之前,得先解决掉卡文迪许小姐身边那个强壮高大的银发女仆,以免横生波澜。虽然那个女仆高大,但总归是个女人。男人可是拥有着绝对力量,女人再厉害又如何,随便一个瘦弱便能将她打倒。
想到这里,伯爵得意洋洋地哼哼两声。
明明应该为此畅快无比,可不知怎的,他忽然打了个冷颤。
他抬头望向窗外,刚才还清澈的天空忽然阴云密布、狂风大作。
大概是要下雨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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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一片仅覆盖着一层土壤的花岗岩高地,达特姆尔地形崎岖。高处是稀疏的紫石南与荆豆,低洼处则是茂密的乔木与深绿的沼泽湿地。这片地区以横贯其中的河流命名,河水蒸腾的潮气被困守在高地间的峡谷处,一入夜便会笼罩整片森林与沼泽。
这里远离城镇,人类文明的灯光难以照耀到这片属于贵族的狩猎地。黏稠的雾气能够阻隔一切视线,浓密的植被也是。如果没有地图,很容易在这里迷失方向。
玛蒂娜在猎庄仆人的牵引下,骑着马步入这片区域。在浓雾之下,仆人手中提着的煤油灯照射范围小得可怜。
“晚上好,卡文迪许小姐。很荣幸您能应邀前来参加狩猎聚会,今天必将是个让您终生难忘的夜晚。”
詹金斯伯爵戴了描金花纹的深色面具,遮住他苍老了许多的上半张脸,只余一双眼珠从阴影背后透出嗜血的光来。他只说了两句话,脸颊上松弛的肉就抖动起来,唇周的胡子也被搅进皱纹里。
玛蒂娜放眼望去,这座庄园城堡的大厅里,在詹金斯伯爵的身后,还有十一个身材各异、但都戴着面具的男人。他们身着华丽猎装,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连头发也一并塞入帽子中,让人难以辨认他们的身份。
当他们看见同样身着猎装、穿着长裤的玛蒂娜时,面具后的眼睛流露出鄙夷不屑的神色,但转瞬间又消失。
他们似乎很激动。
玛蒂娜面色阴沉,在詹金斯伯爵的邀请下坐到上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