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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与玛蒂娜打交道的这些时日,威廉确立了两条针对她的规则:
一.在不与他们任务冲突的情况下,不去追究、干扰玛蒂娜大小姐的一切行为。
二.同样,在不冲突的情况下,不拒绝大小姐提出的要求。
只有这样,才能将他们的损失降低到最低限度。
尤其是现在,当他真正见识到站在玛蒂娜身后的力量究竟是怎样一种超自然的强大能量时,他甚至还忍不住庆幸,大小姐终究还是人类,所以她的大多数事也依然以人类思维办成。否则这个世界怕是会被她和“她们”毁灭。
于是当浑身是他人鲜血的玛蒂娜小姐理直气壮地将那两份皱巴巴的协议递到他面前时,威廉闭上眼,轻声叹息,认命似的接过那两张余温立刻被地窖冰冷空气侵蚀殆尽的纸张:
“我们会处理的。”
玛蒂娜完全不在乎他的想法。对她来说,今天总算有个完美的结局。她救下了十八个女孩,杀了十二个该死的男人,重新找回她的女仆,还释放了一位百年前强大女巫充满怨念的灵魂。
她走出冰冷的地窖,远眺地平线上那条朦胧柔和的白线,挑起眉毛,露出满足的笑意。
清晨的阳光破开浓厚的阴云,洒在她的脸上,带来一丝暖意。这让她忍不住想起十多年前烧死父亲的那晚,熊熊火光照亮了半边天、亮如白昼,通红的火光也是这样落在她脸上,暖遍她的全身,让她飘飘然如同沐浴在温水中。
就在同一个晚上,就在刚刚过去不久的这个晚上,白金汉宫也举办了盛大的宴会。伊丽莎白不久前动用了她自己的一大笔资金,以卡文迪许公爵的名义贿/赂如今的威尔士亲王阿尔伯特王储殿下——很显然“阿尔伯特”是个泛滥过头的名字。这位王位继承人一向不检点,是个彻头彻尾的纨绔子弟。对于这样一笔巨额贿/赂,他当然不会拒绝,因为交易条件也不过是接受一整套卡文迪许出品、为他私人定制的奢华礼服罢了。
在这个夜晚,从前就是社交中心的他会更受人瞩目吗?他们发现那件礼服的秘密了吗?那件礼服,在灯光下呈现出富有光泽感的绸缎般的冷黑色,但在光影变换的转瞬间,一丝富有变化的神秘的孔雀绿光泽从礼服的轮廓处流水般淌过。有时候那种颜色似乎是孔雀绿,有时候似乎又是松石绿,等光泽淌过臂弯的拐角处又变成了祖母绿。也许所有人都会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想要看个明白这布料究竟有几种可变换的颜色。也许他们认出来了,那标志性的卡文迪许绿。也许那洋洋得意如孔雀开屏的王储自己就先忍不住炫耀起来,炫耀起这件礼物的来处。
想到接下来的发展,玛蒂娜比公孔雀开屏的王储更得意。卡文迪许绿将作为一个标志、一种品牌、一件绝佳的奢侈品,在全英国境内的大小贵族男性间流行开来。从定制礼服与珠宝等真正的奢侈品,到手帕、领带等中产阶级也可消费的轻奢,再到用于培养孩子“男子气概”的玩具、儿童房装修等,一切都只在于她们的宣传手法。她这件为全人类男性献上的大礼在接下来的至少半个世纪内都会像病毒一样传播蔓延,甚至让“绿色=男性”这个颜色刻板印象固定下来,直到所有的绿色颜料都被确定为有毒。
而作为生产源头,她们一定会把持好品控,坚持在这条生产线上为男性创造就业机会。
詹金斯与巴斯克维尔送上的礼物真是来得恰到好处!这下子,现成的地盘、工厂、生产线、机器、以及工人就都有了!
玛蒂娜不禁洋洋得意地盘算起来。她得首先去伦敦敲诈一番麦考夫,然后叫上伊丽莎白,再前往巴黎,利用博览会筹谋一番,让这桩可笑的奢侈品概念走向国际。
她都不敢想象自己将会变得多有钱,百年后又会有多臭名昭著。
还有她的伊丽莎白,她真是给了她好大一个惊喜。如果不是她察觉到了伊丽莎白名下的巨额钱款流动,她都没发现自己看好的继承者已经进步到了这种地步。
多么有魄力的行为!多么的有智慧,有头脑。如此地精于算计,将她嗤之以鼻的阶级压迫转化为可以为她所利用的优势。又是如此地善于利用周边一切来达成目的,甚至利用起“卡文迪许公爵”来!
这样一颗明珠竟然就被她玛蒂娜给发掘出来了!
玛蒂娜简直要歌唱起来了。
高大的女仆依旧站在她身后,沉默如往常,如千年以来的她们一样沉默。她非人的、闪烁着无机质金属光泽的眼睛死死盯着眼前的女人——她当前契约的拥有者——视线一如既往地贪婪、饥饿。
她渴望拥有这个女人的灵魂。那顺着肆意生长的野草燃烧成一片火海的旺盛生命力,那纯粹的恨意与纯粹的恶意,以及那疯狂的野心与野蛮,都让她垂涎三尺。
——待到百年以后,她们就会融为一体。
不过百年,对于“她”这种存在来说,只是弹指。她享受着大小姐带给她的惊喜,她发自内心地顺从大小姐的一切指示,这让她每天都会发现大小姐的新的美味之处。
包括她沾取经/血摧毁来自伪神的镇压,赐予“她”自由的那一瞬间。
玛蒂娜忽然转过身来,越过玛丽安,三两步跨过并不平坦的道路,来到威廉身边,一双眼中兴奋几乎溢出:“尽快。”
“什么?”
威廉一时没听清。
玛蒂娜一挑眉毛,示意他:
“尽快处理这两件东西,它们很快就要派上用场了,麻烦你们快点。”
“啊,能从您这里听到‘麻烦’这种话还真是难得……不,没什么。”
威廉微微一笑,察觉到玛蒂娜此时心情颇佳,便小心翼翼试探起来:
“如果是你的话,往常会选用什么方法呢?”
“找到和死者有仇或是希望通过他们的死亡谋利的人,教唆他们下单买凶。既能快速解决一大批尸体的去向,又能让他们在背锅的同时死守秘密,还能多拿一份钱。”
……他真是既高估了大小姐的良心,又低估了她的简单粗暴。
“那财产呢?除非买凶者正是死者的继承人,否则很难说明死者的财产为什么会属于你吧?”
“我似乎没有教导你的义务吧?小咨询师。”
即便被玛蒂娜粗鲁地呛声,威廉也并不恼,就连尴尬也没有。他只微微笑着,在熹微的晨光中,如同一朵正在向她绽放的、花瓣沾着露珠的百合,试图通过自己无害的美貌以软化她。
玛蒂娜奇怪地看他一眼:“我不喜欢你这种类型。”
威廉假装没听见。
“可以请教你吗?玛蒂娜小姐。”他弯起眉眼,“刚才有那样一幕超自然的奇观展现在我面前,你会担心我泄露秘密吗?”
玛蒂娜“哈”一声:“你不会,除非你也想被评为疯子。”
所以他不会。他不仅不会,他甚至可能不会向他的同伴们透露。
“像你这种家伙,最放不下的就是体面了。”
玛蒂娜蓦地在他未察之际悄声靠近他,惹得他一惊。她伸手捻起他肩上深黑斗篷的一角,兜帽已经滑落在他肩头,露出底下纤尘未染的金发。玛蒂娜随意掸了掸他的衣襟,动作似乎很温柔。
她轻声细语道:“像你这种人,就算死了也要保持体面,甚至会为了体面主动去死。你看——”
就在威廉也忍不住低头向她触碰的那处地方看去时,忽然被她捏住下巴,阻挡了他的动作。
她用她握惯枪、弩、刀、剑、笔而带有粗粝薄茧的手指卡住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与她平视。
她忽然笑了,笑容灿烂,这让威廉生起强烈的不好的预感。
“别灰心。你看,我们都有见不得人的那面,所以我们即使什么都知道,也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因为那不叫手握对方的把柄,而是手握随时会捅伤自己的双刃剑。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我把我的把柄送给你了。”
她制止威廉即将张口说出的话,笑容越发灿烂,语气也更加温柔得怪异:“你可是咨询师,你亲自为达布林男爵做过咨询,记得吗?所以你以咨询师的身份为一位贵族小姐解决棘手的财产,也因此抓到她的把柄,这很合理,不是吗?毕竟,我可是一夜之间害死了十二个贵族。”
她松开威廉,手从他的下巴处顺手抚摸到他的金发,若无其事地擦去手上的灰尘与血液。
“如此一个把柄握在手里,是否会让你有安全感呢?”她低声细语,嘴唇贴在威廉耳边,几乎没有嘴唇翕张的幅度,只有些微滚烫的气流吹拂过他的肌肤,“因为,犯罪卿既可以是你们,也可以是我啊。”
反过来也是一样,垃圾贵族清洁工既可以是她,也可以是他们。
“——我们早就是共犯了。”
这句话如平地一声惊雷,震得威廉瞳孔不自觉地收缩。他忍不住抬手捂住心口,按捺住因此疯狂跳动的心脏,也抑制住自己变化的表情,以免被她看穿。
但是玛蒂娜已经发现了,他那堪称可怜的动容。
“所以就拜托你啦!”
她还沉浸在快乐中,带着女仆快速消失在密林。
威廉渐渐冷静下来,大脑重新恢复运转速度:
“……不对。”
这算什么把柄?她和他们是共犯,她杀人夺财,那帮她洗/钱的他算什么?她拿一件他本不需要的东西打动他,交换来他的劳动资源白白为她效力。
威廉算是明白为什么全天下只有她能和魔鬼达成如此长久的“交易”了,怕是魔鬼也会被她这套话术欺骗,心甘情愿成为她的隶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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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丽莎白终于又来到了她忠诚的巴黎。
上一次来这里还是奉玛蒂娜之命前来出差,寻找愿意接受她聘用的时装设计师。
自路易十四时期起就成为西方世界时尚之都的巴黎有着一整套的时尚歧视链与行业联合协会,彼时尚未被玛蒂娜领入金融金字塔顶端见世面的伊丽莎白只是一家纺织服装企业的管理者,操/着一口并不熟练的蹩脚法语,在这个时尚之都处处碰壁。尤其当她的英国人身份被暴露后,她就更是碰了一鼻子灰,所有时装工作室、设计师几乎都对她关上了门。
——几乎。
卡米尔就是在那时出现的。这个富有天赋与时尚敏感度的女人即便才华横溢,也只能作为她那设计师丈夫的助理进入这个行业。她的丈夫拿着她的设计稿,享受着不属于他的荣耀和赞扬,厚颜无耻地署上他的名字。她并没有大闹一场让他名声扫地,做这些纠缠只会消耗她对生活的热爱与活力。她宣布与他决裂,带着自己还未署上他名字的全部设计稿离家出走。
一个没有财产、无家可归的失意设计师与一个名声不显、受人冷落的野心家幸运地遇见了彼此,于是她们理所当然地“私奔”到了伦敦。
但是现在的境遇不一样了。
伊丽莎白凭借着狗仗人势与心狠手辣,成为了贵族大小姐手下的头号爪牙,是人人称道的“资本家”。卡米尔则作为卡文迪许品牌旗下的首席设计师,带上了她的百副得意之作,张牙舞爪、光明正大地签署上她的大名。
当然,伊丽莎白一开始并无意随同玛蒂娜一并前往巴黎。“卡文迪许绿”在白金汉宫的成功亮相让她有些忙不过来,太多事情需要处理。她们不能两个人同时离开这里。
“我担心离开这里会让一切乱套。”她对玛蒂娜如是说。
玛蒂娜当时正在过目上季度的报表,不紧不慢地悠悠翻到下一页,慢慢挑起眉毛,头也没抬:“你只需要发布执行大纲,安排下属各自领命就好。她们会带领各部门落实的。”
“但是……”
“你上一次就离开过办公室去往巴黎,难道这次不行吗?”
“这次不一样。”
“是不一样,你现在比上次更成熟,下属也更忠诚。”
玛蒂娜依旧没抬头,又翻了一页报表。
伊丽莎白感到脸热。
她站在对面,与玛蒂娜隔了一张办公桌,这让她看起来像是小学生站在老师办公室里低头领训一样。即使玛蒂娜并无意在她面前施展权威让她臣服,但伊丽莎白始终感到自己矮大小姐一头。她将她从那个泥潭里拉出,发掘她的才能,交予她资源,让她得以尽情发挥天赋并逐步证明自己、走上高位。于伊丽莎白而言,玛蒂娜既是教导她的老师,也是重塑她的母亲,甚至是支配她的君王。
一向在谈判桌上巧舌如簧、合纵连横的伊丽莎白忽然失去了语言功能,讷讷地回道:“是。”
玛蒂娜放下手中的文件,抬起头,对上伊丽莎白的眼睛,声音平淡,语气平直:“你应该清楚自己在我心中的定位是什么吧?”
伊丽莎白冷静下来了。后天锻炼出的冷静自持压制住了先天具有的磅礴野心。她以坐在谈判桌前的姿态,泰然自若地展露微笑,语气温和、态度坚定:
“是。”
她是她选定的继承人。
“那就证明给我看。”
证明她的选择没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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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的勒布朗先生从没有像现在这般倒霉。
他的前妻是个精神错乱、举止失礼的人,但却有着让他眼红的时尚天赋。于是他大发慈悲,让这个上不得台面的女人有了发挥价值的机会,利用她的设计成功建立了勒布朗时装屋。经过他十余年的苦心经营,如今也算巴黎最受欢迎的时装品牌之一。凭借这一优势,勒布朗先生功成名就,跻身高定时装协会。在他的同僚和顾客面前,他甚至愿意大方地给予她“助理”的身份,让她得以小小露个面。
他的事业一帆风顺。即便是受到有老牌贵族资本家撑腰的同行的舆论打压,也立刻有一位慈善的知名首席演员帮助他这无权无势的平民扭转这一局势,甚至还出资帮他弥补亏损,鼓励他继续做下去。
趁着这一东风,勒布朗先生算是出了名,光顾他生意的顾客身份上了一个台阶。
可惜他那个上不得台面的前妻还是太荒唐,竟然说他在盗窃她的创意。不仅向他索要版权费,还胆敢和他离婚。
那是勒布朗先生人生中最倒霉的一天。他正瘫在沙发上喝咖啡看报,要求她为他续杯时却没能得到回应。这个该死的女人站在他面前,轻松地拎着一个巨大的手提箱,雀跃地告知他离婚。他以为她又在犯病,等到她旋风般跑下楼后,他忽然像被针扎一样从瘫着的沙发上跳起来,冲到她的工作室,绝望地发现那里一张手稿也不剩。
他下楼去找,这条街上不见人影;他试图报警,但一无所获。
那个女人仿佛人间蒸发了,连带着他下一季度的时装设计手稿。
勒布朗先生很快又娶了为他时装屋展示并推销商品的模特为妻,这个美丽温柔、开朗大方、满脑子浪漫幻想的女人在他还有上一个妻子时就对他展现出了倾慕,于是他们也早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情人。现在他没了妻子,这个女人立刻对他表达了殷切同情。他假意推脱、欲拒还迎一番,立刻就得到了一个新妻子,家务事也算是有人包揽了。
可是他的生意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