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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洛克蹲在排成一排、统一盖着白布的男性尸体面前,眼神从它们身上冷漠地扫过。他站起身,沉默地点起一支烟,将尼/古/丁缓缓吸入肺中。
“呼——”
一团白烟被吐出。
这些被一击毙命、并且用爆炸掩盖身份的死者,才是策划开膛手杰克案的一部分凶手。
——一部分。
这桩连环凶杀案被公认为有六名受害者,五女一男。可夏洛克敢断定,这六个人至少死于两个集团之手。第三名死者安妮·查普曼死因成谜,似乎是自/杀。第四名死者伊丽莎白·施泰德与第五名死者凯瑟琳·艾道斯的开膛痕迹则更像是法医手笔,而非凶手。第六名死者珍·凯利,也就是被当众所杀、用于吸引注意力引起公愤的这名死者,很显然在被当众捅刀之前就已经死了。他目前只能确定第一名死者玛丽·安·尼克尔斯死于真正的“开膛手杰克”,而第二名死者杜克特更像是死于某种灭口或报复。
根据尼克尔斯的尸检结果,夏洛克可以断定行凶者中必定存在医师这种精通人体解剖学的人存在。可现在躺着的这些“开膛手杰克”,他们中并不存在符合这一条件的人。也就是,“开膛手杰克”只死了一部分。
而那个把所有人都遛了一圈后消失的假开膛手杰克,是另一集团所扮演,目的是平息冲突,并借机杀了真正的凶手。
能做出这种事的只有一个人选,犯罪卿。
但问题在于,剩下的那些不在此列的凶手,究竟是已经躲藏起来了,又或是已经死于她人之手呢?
“……你有什么发现吗?福尔摩斯。”
“夏洛克?”
“啊?抱歉,我没听。”夏洛克回过神来。
华生复述了一遍雷斯垂德的话:“雷斯垂德探长说,他想听听你的推理。”
夏洛克垂下深黑的睫毛挡住眼底的郁色:“根据我的推理……”他顿了顿,“这些家伙是此次事件的受害者。开膛手杰克提前把他们杀了,计算好时间后炸毁这里,吸引大家的注意,趁机脱身。你们的工作是和民众合作,继续追捕开膛手杰克。”
和市/警发生冲突的为首者已经被捕入狱,但是其余处于恐惧与愤怒阴影中的民众也不容忽视。让市/警发动更多民众参与进追捕活动,也好平息冲突余波。要是把真相说出来,反而引起不必要的矛盾。真正的开膛手杰克应该不会再出现了,所有人在之后会渐渐淡忘这件事,警/力也不会再过多投入,此次事件也终将变成一桩悬案。
但是为什么又要把遗体留下来呢?是想把线索留给他?又或是在试探什么?
无论“血字”那次案件,又或是这次案件,玛蒂娜在其中都扮演了重要角色。她和犯罪卿究竟是什么关系?
次日,新的报纸到达莫里亚蒂府。
“暴/乱为首者皆已被捕入狱,开膛手杰克依然逍遥法外。市警呼吁民众配合追捕开膛手杰克的工作,请求更多民众参与。”
“这就是你的选择吗?福尔摩斯。”
威廉将报纸放到一边,面色却毫无喜意。
对于夏洛克再一次符合了他的期待,他无法生出欣喜之情。比起他的理想以及夏洛克·福尔摩斯在他布置的最终戏码中所扮演的角色,他更对玛蒂娜·卡文迪许小姐的存在感到棘手。
很久以前他就忌惮起玛蒂娜小姐了,尤其是在达特姆尔的猎场见证了那超乎科学的一幕。
玛蒂娜小姐是不可摧毁的,也是无法利用的。她的力量太强大,不可确定性又太多。目前为止,他所采取的策略唯有避让与妥协,以免惹恼她,以致带来更多损失。
但是在此次事件后,他必须得采取一些必要时的措施了。
在与那些真正的凶手面对面时他就发现了,在场席位空出了几个,他们并没有全部到场。而他们的反应又过于战战兢兢犹如惊弓之鸟,似乎在此之前就蒙受了巨大创伤。威廉有理由相信,那些空出的席位,他们无声无息消失的同伴,其实死于玛蒂娜小姐之手。
杀害杜克特的凶手,正是玛蒂娜小姐。
可是为什么她不将所有人都杀死,反而留下这些策划者?难道是为了引出他?毕竟她已经知道他们的犯罪卿身份了,她知道他们一定会下手。
既然如此,她究竟又在试探什么?
威廉不知道。
但有一件事他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玛蒂娜小姐最终一定会妨碍他的计划。
从结果导向进行推断,玛蒂娜小姐利用贵族对平民起/义恐惧,借这次冲突,试图达成她真正的目的,即修正继承法。但是她的目的并没有在此次完全达成,也许是因为这次冲突不够大,又或许是因为男性议员终究恐惧女人掌握经济权利。
她必定不会罢休,却又试验出了方案可行性。他的方案是成为那个“共同的敌人”推进冲突双方达成和解,而她的方案则是成为那个“共同的拯救者”促使双方皆有求于她。
他必须在最终的戏码上演前,让她无力登台。
*
“开膛手杰克被抓到了。”
从前一直站在这个位子向玛蒂娜汇报此类事件的人从玛丽安换成艾琳。玛丽安端着茶壶走上前来,来到玛蒂娜身后。她垂眸注视手中的茶杯与茶壶,鲜亮的红茶从茶壶口注入茶杯,散发出馥郁的香气。银色的睫毛停在脸颊上方,一动不动。
“哒。”
红茶盛在细腻洁白的骨瓷杯中,托在杯碟里,放到玛蒂娜面前。玛蒂娜轻轻嗅闻香气,抿了一口。
“是吗?”
她听见艾琳的汇报,扬起眉,眉眼间满是轻蔑的讥笑意味:“苏格兰场还能上哪儿抓开膛手杰克?”
艾琳知道真凶已经被尽数处决。对于这样一份新闻,她颇感无奈,只得按照报道如实汇报:“按照报道,白教堂区的社区医生迈克尔·德怀特是真正的凶手,现已被市/警逮捕。市/警可是从他家里搜出了银色假发和黑色外套,以及犯案凶器呢。”
“哈。”玛蒂娜爆发出一声嘲笑,“真是了不得的凶手,凶器和伪装道具一个没丢。市/警还真是不容易,那种假发可没处买成品,还得加急定制吧。”
艾琳也忍不住笑起来:“不过那种款式的黑色外套倒是常见,应该不用费太大功夫。”
“毕竟那样规模的抓捕,最后却一无所获,实在说不过去。为了维护面子,只能捏造一个罪犯,把他处死。这样,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民众获得了安全感,市/警获得了荣誉与赞赏,政/府获得了稳定。”
艾琳的笑收敛了一些。她屈起手指抵在下巴上,视线投向虚焦的上空:“犯罪搜查科恐怕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
“是啊。”玛蒂娜举起茶杯,却并没有喝下,深红的液面倒映着幽深冰冷的瞳孔,“可惜女人哪怕是在犯罪事业上也会被轻视,毕竟作为不理智的病态集合体,又怎么可能冷静地犯下凶残的罪孽呢?更何况是掌握经济、指点政治。”
艾琳知道,大小姐在嘲讽议院那群软骨头的议员。她刚从伊丽莎白那儿得知此事。议员们暂停表决继承法修正案,理由是女人软弱、病态、情绪化、毫无理智,不能成为完全独立的继承人。但是他们又疑神疑鬼,疑心对方会为了自身利益同意通过,因此更不敢完成表决,生怕提案成法案。
于是现在只能僵持着。
说到底,他们只是找借口剥夺女人的一切权利,指责她们不能、不配,好继续把她们困在家庭里,毫无阻碍地剥削她们的性价值、生育价值与劳动价值。
艾琳刚想说什么,就见玛蒂娜忽然抬起头来,满面微笑道:“所以不会有女人成为他们捏造冤案的迫害对象——现在可不能处决女巫了。”
“那我们就不用管他们了。”
艾琳耸耸肩,撩了把头发,轻松地说出这句话。
玛蒂娜脸上的笑容更盛。
“不,我们要管。”她笃定道,“有人想铲除犯罪搜查科这个毒瘤,而他们的手段大概只有找到搜查科的处长阿特登捏造证据、串供行贿的证据。他们需要一个能够悄无声息潜入苏格兰场偷出证据的人,你猜他们会找谁呢?”
玛蒂娜并没有挑明“他们”是谁,也不必挑明。从麦考夫和莫里亚蒂手下捞回一条命的艾琳很清楚这一势力的存在。
“只要有锁的房间我就能进去。”艾琳咧开嘴,露出尖利的犬牙,“不过,你想要我帮助他们?”
她湛蓝的眼睛折射出一抹锐利的荧光。背光的她全身落在阴影处,昏暗的身影只剩一抹幽蓝的光在闪烁,如一抹鬼火。
玛蒂娜从桌子后绕出来,站在艾琳面前,手指温柔至极地从她浅金色的发丝上划过,最后轻柔地落在她肩膀上温柔至极。她低下头,伏在艾琳耳边,温声细语:“我想借你交换一些好处,为我的那些女孩们。”
“难道我有拒绝的权利吗?”
艾琳与她平视。
“你当然有。”玛蒂娜说,“你属于伊丽莎白,而非属于我。”
艾琳长久地与她对视。
“那么,我为什么站在这里?”
“因为我需要教导你,以便于你能接手我事业的另一部分,与伊丽莎白截然不同的那部分。我需要有人能在暗中采取暴力血腥手段为我们在夺取权力的道路上铲除障碍,并为那些无法通过法律获得正义的女性送上以血还血的审判。”
“这就是你的另一部分工作?这和你为王室铲除异己有什么关系?”
“那只是我换取利益的另一处渠道而已。”玛蒂娜轻描淡写地形容她为麦考夫工作的性质,“——所以你的回答是?”
艾琳笑了,笑容肆意张狂且明亮。她将手扶在肩前,弯腰俯首,向玛蒂娜低下头:
“愿意为您效劳,女士。”
*
MI6。
玛蒂娜对端茶过来的钱班霓道谢:“谢谢。”
艾琳与玛蒂娜并肩坐着,玛丽安站在她二人身后,始终沉默。
“邀请我们来,是为私事还是公事?”
玛蒂娜抿了一口红茶,垂眸看着红茶液面自己的倒影。
坐在对面,阿尔伯特因有求于人,笑容温和:“自然是公事。”
“哦?”玛蒂娜扬起眉毛,“麦考夫竟然能允许你求助于我?”
“怎么不能呢?”阿尔伯特笑道,“我们为大英帝国服务的心都是一样的。”
玛蒂娜“嘁”了一声,翻了个白眼。
“开膛手杰克已经抓到了,想必你也已经听说。”阿尔伯特双手交叉合在一起,搁在膝盖上,上半身微微前倾,“但那是一桩冤案,犯罪搜查科为业绩不惜捏造冤案,甚至信手拈来不以为意,早已成为一颗破坏公正的毒瘤。因此,我们需要铲除他们。”
“不是我们。”玛蒂娜凉悠悠提醒,“是你们。”
“是。”阿尔伯特垂眸颔首,终于抬起眼,“所以我想恳求你,允许我们借用艾琳·艾德勒小姐,去苏格兰场取得他们的犯罪证据。”
“哦?难道不是为了救那位无辜的市民?”
“德怀特先生当然要救,但是我知道,你并不会在意他的性命。”阿尔伯特挑起眉毛,半张脸落入阴影下,碧绿的眼眸幽幽发光,“所以,我们只想铲除犯罪搜查科与其领导者阿特登。届时,一切冤案皆会水落石出。”
“可要从苏格兰场取得证据并不容易啊。”
玛蒂娜看似有所妥协,脸上挂上笑盈盈的表情,等着阿尔伯特为她“答疑解惑”。
“警局五楼有一间隐藏在深处的密室,藏着所有不能见人的秘密文书。但问题在于钥匙只有阿特登才有,而且是特制的。”
说到这里,阿尔伯特看向艾琳。
艾琳并不与他对视。她偏开头,胳膊支在沙发扶手上,支起下巴,侧过头看玛丽安与钱班霓交流泡茶技巧。她侧过眼,察觉到阿尔伯特的注视,但她视若无睹,将目光重新移开,老神在在,似乎对眼前正在发生的这场对话毫无所觉。
“问题不在这里吧?”玛蒂娜面上浮现冷意,避开钥匙与锁的问题,“问题在于,她本就是个名义上不存在的死人,又是潜入到有着武装的警局。万一任务失败,她的性命又该如何担保?”
阿尔伯特并不说话。
他默认了这其中的风险。
可是,除了艾琳·艾德勒,无人能做到轻而易举地潜入警局撬开保险锁并盗窃机密。
“她不必做到把文件带出来,只需要交给合适的人选。而这个人选,待她潜入后自然会知道。”
他只能言尽于此。
玛蒂娜站起身,阿尔伯特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她。他紧接着抬起头,在起身的前一刻,被玛蒂娜按回到沙发上。
“玛蒂娜……”
“嘘——”玛蒂娜制止他,“其实,我还有个更好的主意。”
“等德怀特被执行死刑后,再抓一个男人开膛剖腹,让民众知道开膛手杰克又出现了,这就说明警局抓错了人。这个时候,趁着民众群情激奋冲击苏格兰场,就在那里放一把火,扰乱那里。这样,获得证据的途径就有了。我们不必得到真的证据,反正他们的罪行板上钉钉,只需捏造假的证据即可。等伪造的证据公布,就将阿特登杀了,伪造成畏罪自杀,坐实证据为真。如此一来,就没人能保下犯罪搜查科,我的艾琳也不必冒险了。如何?”
阿尔伯特闭上眼睛,深深吸入一口气。
现在,他毫不怀疑开膛案中存在玛蒂娜的手笔了。
他绷紧身体,这股抵抗的力气被玛蒂娜察觉,因此箍在他肩膀上那只苍白的手如同钢筋铁骨,手指几乎深深刻进他的身体里。
他的身体轻轻颤抖了一下。
那里,还有不久前被她留下的鞭痕。
玛蒂娜低下头,与他对视。
她的眼眶大,眼皮窄薄,苍绿的眼珠悬空,离下眼皮距离不近,上半部分又冷冷收在上眼皮里。这下冷不丁地往下一瞥,眼珠忽然咯噔一下转回到眼眶正中间,在浓墨的黑发阴影底下,黑魆魆的,几乎占满大半眼眶。半晌,底下的嘴唇忽然咧开,露出森白的牙。
“你不同意?”她不怀好意地问。
阿尔伯特并不看她,直视前方,冷淡异常:“你的计划代价太大。”
“你是指那几条人命?可是在我看来,一百个男人的命都抵不上我的艾琳的一根头发。”
始终保持沉默的艾琳终于开口:“玛蒂娜小姐,我很感激您对我的重视,但是我愿意完成这项任务。”她看了阿尔伯特一眼,“正如莫里亚蒂伯爵所言,这是代价最小的最优解。”
玛蒂娜似笑非笑:“哦?可是我凭什么允许你去做一件于我无利的事情呢?你可是我的下属。”
她刻意将最后几个字念得很重。
阿尔伯特抬起头,只看见玛蒂娜锋利的下颌线,看不见她的表情。
艾琳一时语塞。
玛蒂娜松开阿尔伯特,一步步逼近艾琳:“何况,如果你出了事,你要如何赔偿我失去你的损失呢?”
艾琳垂眸,恰到好处地展现出“脆弱中透着坚定”的神态,眼神熠熠生辉,仿佛藏了什么伟大理想:“请您相信我的能力,我绝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而使您失去我。”
终于,阿尔伯特叹了口气:“我们愿意与您交换,玛蒂娜小姐。”
玛蒂娜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请您开出条件吧。”
听到自己想要的话,玛蒂娜笑了:“我需要莫里亚蒂教授替我办件事。”
是“莫里亚蒂教授”。
阿尔伯特挑起眉毛。
“我有几个学生,她们在政治、经济等领域颇有天赋,并且成功在剑桥、牛津等大学获得学位证书。”玛蒂娜并没有解释这几位女士是如何在以保守著称的学府获取文凭的,她只轻飘飘地继续道,声音里透着一股凉意,“她们早在学生时期就已在学术界颇有建树,可惜他们太愚钝顽固,不愿意招聘女性作为讲师。”
大学并非没有女性职员。保洁,宿管,厨师,医务室助理,书记员,秘书,以及一些无关紧要的通用课的老师。
但是没有真正的,能够成为一名教授的讲师。
“既然达勒姆大学已经开放招收女性学生,也可以招收女性讲师。当然,如果有在职教授的推荐信,那就再好不过了。”
“这并非难事,但以您的权势,做到这件事岂不是轻而易举?”
玛蒂娜并不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说了些场面话:“身为高位者,为真正的人才提供向上的途径是有必要的。”
但是阿尔伯特明白了。
玛蒂娜可以动用权势威逼利诱,但她更希望她的学生们能够以更为大众所承认的方式走上她为她们铺平的道路,而非走上一条受人非议的路。
她和她的同伴们可以手染血腥、声名狼藉,但她的学生们光明磊落、洁白无瑕。
对于玛蒂娜让这些女学生获得文凭的手段大概有所猜测,阿尔伯特想到前段时间议会里传出的对女人继承财产的异议声,他向她投去探究的目光。
——他以为她会揭露这些女士的女性身份,狠狠打剑桥牛津之流以及政客们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