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修晏只当听不见那话语中的调侃,他抿着唇,极力忍着捂住身边那张胡言乱语的嘴的冲动。
宴会日子定在月底,这天傍晚时阮府门口络绎不绝,声势比那次大寿还要大些,许多久不出山的德高望重的城中隐士也来了,平日里他们并不喜宴乐,可今日这宴是代表桑落城感谢贺修晏在危难之际率将前来抗敌。
要知道此战起得太突然,光凭城中那点虾兵蟹将根本无力抵挡,而要等郢都的援军调令下来也不知道要何年何月,多亏了贺修晏敢先于调令行军,无论如何,作为受恩的一方,他们都要来表一表态度。
温聿与贺修晏同乘一马车到了阮府,下车时看见许蔚松正倚着府外的柱子懒散地站着,阮府的管家上来请了多次都劝不动,他只说:“等人。”
待贺修晏二人到跟前,许蔚松吐了口中叼着的草叶,笑着说:“呦,红人来了。”
温聿面不改色嘴上却道:“惭愧,是我太过放肆,拖累将军了。”
许蔚松看了眼贺修晏的脸色,忍着笑对温聿比了个大拇指:“不,你是这个。”
郢都曾有传闻,要找到贺修晏的软肋简直比扳倒贺相还难,你要说他冷酷无情吧,他当年在太学为了整顿科考还莘莘学子公平正义,不惜从上到下得罪了个遍,甚至连陛下都敢怼,你说他如此爱民与人为善吧,他对追求者冷眼相待,而那些曾试图与之合作的,他更是直接将收到的信件与礼物连夜交到了监察御史手中,甚至还要添上别的罪证,世风日下,谁人之间不有点见不台面的龌龊事,京中官吏一时都被他整懵了,皆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毕竟隔日上了朝还得毕恭毕敬地对着别个老子笑。
这段时间一直跟着贺修晏的言思霁却陪一位美人整日在城中闲逛,往往是那美人在前面走,言思霁拎着大包小包在后面付银两,言思霁是何人,郢都响当当的名门世家之一言家的独子,跟着贺修晏还勉强说得过去,陪着一陌生人鞍前马后地逛街是怎么个事。
不知情者啧啧称奇,知情者更是想把这美人的家世阅历全给查透了,最终却发现一无所获,只好在心里任疑惑漫天,猜想遐思肆虐。
温聿打量了许蔚松片刻,说:“许久未见,将军风采依旧啊”,因是正宴,许蔚松脱了常年穿着的将服,换上了一件月白色锦服,倒是褪去了那杀伐之气,儒雅俊秀,眉目含星,与郢都世家大族出身的翩翩公子别无二致。
刚说了几句话,三人便被眼尖的阮府管家恭敬地请进去了,贺修晏依旧是那副淡而疏远的神情,温聿则挂着惯常的笑意,许蔚松周身那吊儿郎当的气派纵是月白色的袍子也遮掩不住。
周洛谦早早便来了,正在内院与一位仙风道骨的老者交谈,身为城主,如此盛宴自然要亲自操劳,可宴会地点设在阮府,有心人也能一眼看出这城中到底谁家势力独大,满座人心各异,有看热闹不嫌事大者,有装聋作哑独善其身者,也有无可奈何微微叹息者。
这位老者是上一任城主的客卿,名叫左迟,是唯一一个跟着上任城主走到最后的人,上一任城主算是寿终正寝,临走前那一晚都在伏案论策,他最后对左迟说:“此策大抵是我能留给桑落百姓的最后一样东西了。”
上一任城主最后走得倒也安详,左迟一直陪在他身边,直到他躺在塌上彻底闭上眼安静下来,风吹着烛火晃晃悠悠,明黄的灯火映在案上写满笔墨的纸张上,影影绰绰。
周洛谦引着左迟入座,恭敬地笑道:“左先生难得出山,宴上这些若不合先生胃口,还请告知于我,我为先生另外安排。”左迟喜素宴,不沾荤腥,这点周洛谦略有耳闻,他只是没想到左迟竟真的会来。
毕竟自从上任城主离世后,据说他只在新任城主选举会上出现过一次,昭云的城主任职制不是郢都直接调派,也不是世袭罔替,而是先由郢都和地方给出备选名单,再由城中推举的声誉极佳的名士最终投票得出最后人选。
左迟落座,他抚了抚袖上褶皱,温声道:“不忙,周大人辛苦周旋许久,也累了,坐下歇歇吧。”
忙了一天的周洛谦心中有些慰藉,这不是私宴,阮家独自办不起来,有些家族不掺和城中派系争斗,却不代表他们真的无权无势,他们可能不会给阮元林面子,但仍会愿意给周洛谦一个台阶。
况且此事关乎一城安危,当朝右相的独子贺修晏也在这,无论如何,就算是给贺绍钦面子,给朝廷一个态度,他们也得来这一趟。
周洛谦看了眼周围,满座大多是阮家派系的贵族子弟,他任职多年,终是没有改变这泥潭,他叹口气道:“惭愧,辜负先生厚望了。”
当年他是顾维舟保荐来的桑落城,只是不想自己最终竟然真的被选上了,左迟是当年名士会的主事人,最终人员必须他敲定才能算数,而那些名士对左迟可谓心服口服,可以说,周洛谦便是左迟钦定的新一任城主。
而他刚上任不久,顾维舟便倒台了,门下许多学生都受了牵连,可能当年顾相提拔的人才太多,朝堂也抓不过来,而他当年恐怕只是顾相门下的一个小喽啰,又调得远,便因此逃过一劫,风波虽未及桑落城,可他在郢都也再无了依仗,这可能也是后面他屡次上书却得不到郢都任何回应的根本原因吧。
左迟亦随着周洛谦的目光望去,面上却有些淡然,他摇摇头说:“谈不上辜负,相信周大人已然尽力了,剩下的,恐怕便是天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