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蒂尼注意到自从假期回来后，卡尔就很不在状态，这是一件挺罕见的事。

不过就算不在状态，由于德国小朋友素来拿出和意大利人格格不入的百分之两百的严肃性努力上班，场边的安切洛蒂显然没打算多说什么。

卡尔一个走大，都快把球踢教练头上去了，自己都吓到站在原地不敢动，但安切洛蒂却哈哈一声，扯着助教若无其事地说起别的话。

而那颗本可以谋杀他的足球，他像是完全没在意，任由它乒乒乓乓地落地，砸倒了两个架子。

没错，他们AC米兰的训练场可能就是这么自由自在生机勃勃万物竞发的样子吧！

于是卡尔在所有人的注视里安心地小小出了一口气，满怀感激地以为他没被发现。

马尔蒂尼看到科斯塔库塔在憋笑和挤眉弄眼，不由得用了点力气把球踹给他，用眼神警告对方少来。

科斯塔库塔回了他一个为老不尊的鬼脸。

这是只有卡尔自己不知道的秘密，AC米兰一线队的全体成员几乎都一直在私下里偷偷开他脸皮薄而不自知的玩笑，例如“保罗，你可不准直接批评他，不然他肯定会回家偷偷哭的”。

马尔蒂尼对此的反应总是无奈地笑着说别这么幼稚，但现在看到卡尔真的不停漏球时，那些玩笑话却不断滚上他的心头，让他几次吞回了本可以敞亮送出去的提醒——或者说放在卡尔的角度也许是会让他过于沮丧的，呃，批评——哎，真是糟糕。

换了一个方向给球的马尔蒂尼觉得这事说大不大，说小嘛，也不能算特别小，因为他不太确定卡尔会是什么反应。

尽管对方已租来半个赛季了，可卡尔和全队还是不太熟。

他实在是太把自己当个大人了，但事实上又完全不是那样。

这小孩子好像做什么都很认真，又做什么都很容易害羞。尽管他自己表现得若无其事、很是坚强的样子，可实际上每次他鼻子眼睛红了，大家都面面相觑，怀疑他是不是借着毛巾捂脸的时候偷偷哭了。

如果一个新来的小屁孩真的天天掉眼泪，那他肯定会被狠狠欺负的，但只要他快点长大，这也很快就会成为一桩笑谈。

如果一个新来的小屁孩可能天天掉眼泪了，而且话也听不懂，踢球卖力得要命，却像个小哑巴似的，什么都不说，哭都不敢哭，又会让更衣室里的“大人”觉得非常不是滋味。

好难相处啊，简单来讲就是这样。

每个人都觉得卡尔好难相处。

就连马尔蒂尼都开始忍不住反思他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难道他真的老了，不再是那种年轻球员会情不自禁信任与依赖的角色了。

那还挺让人，让人……唔。

说到底这种刚成年的小孩子不应该被租到异国他乡踢球，同联赛内好多了，哪怕去英国都好多了，毕竟德国人学英语并不困难。

德国人恋家的程度比意大利人还严重，真不知道他家里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拜仁是怎么想的。

这一节训练课结束后，他们能自由休息一会儿，慢吞吞地放松，洗漱，然后一起去餐厅吃午饭，简单午休，再准备下午的战术课……反正假日结束，需要慢慢调整，今日的运动部分已结束，卡尔松了一大口气，抱上球，不急着走，要和工作人员一起收拾。

作为一个好歹是正经租借来的球员，他对低声下气懂事打工的觉悟有点高得不合适了。

想到他应该刚满18岁的生日，但圣诞节前和节后他没和任何人提起这件事，马尔蒂尼忍无可忍地离开勾肩搭背、嘻嘻哈哈的队友们冲他走了过去。

卡卡像个棕色的英俊蘑菇似的从人堆里siu地一下冒出来，趴在舍甫琴科的肩膀上往回看，忧心忡忡地说：“天哪，保罗不会是去教训卡尔了吧……他踢得有那么糟糕吗？其实也还好吧。”

舍甫琴科也回头望了两眼，卡卡这么说，他有点无语地笑道：“你的语气怎么还挺期待的。”

加图索笑：“Ricky本来就一肚子坏水，你们不过是被他的脸骗了，我才是正经的好人。”

他试图上手揪卡卡的脸，结果手背上就被皮尔洛扇了一巴掌，还遭到耻笑：“不，你也是个相当内外合一的家伙，上次就是你打的赌。”

“谁让那小子那么死装死装的，他真的疯了吧，被关在房间里两三个小时也不知道打电话。”加图索嘟哝：“到现在也没人知道他到底哭没哭。”

因扎吉打了个哈欠：“你们也真是够无聊的。”

“我要吃饭，我真的太饿了。”内斯塔抱怨道，满脸疲倦地按着肚子。

大伙一起无语凝噎地看向他。

客观来说今日状态不在线的人绝对不止卡尔一个，这一位更是重量级。

物理意义上的。

只有卡卡后知后觉地也按住肚子，惊讶地附和了起来：“真的哎。”

见到队长兼偶像兼也许是全亚平宁半岛“一和他对视就忘记自己想说什么”榜单上的top1角色冲自己走过来，卡尔本能地松开手里的球，绷直了脊背，打起十二万分的注意力。

又来了，马尔蒂尼头疼地想。

我可不能在他面前站得不像样！卡尔认真地想。

卡尔觉得自己在AC米兰过得挺好的。

虽说是绝对的豪门俱乐部，又在异国他乡，可也许是意大利人天生热情，这里意外的没有太多霸凌的事，大家都很温暖，日常也很热闹，更衣室里总是洋溢着欢声笑语。

虽然没人带他玩，但也没人欺负他。

更重要的是，租借里最重要的事，他都得到了。他在顶级豪门，顶级教练和顶级榜样的陪伴下努力成长，AC米兰租他也不全是因为卡尔在05年夏日的联合会杯上大放异彩、跟风刮个彩票，而是老板觉得他长得真是像米兰队里跑出去的（划掉）而是因为他们在中后卫的位置上确实需要替补。

而自己竟能得到这样宝贵的机会，卡尔每每想到都觉得不真实。

第一次穿着红黑条纹的队服站到赛场上时，他还浑身都不自在呢，比赛后甚至忍不住哭了几分钟——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没想到自己人生第一件一线队球衣不是拜仁的，而是米兰的，可在那之后他心里更多的感情还是感激。

无论如何他都要好好表现，否则他可能就再也回不去拜仁了。

职业生涯能起步就好，去年这个时候他还在为了没有着落的合同辗转难眠呢。

俱乐部一切都好，他自己呢？虽说年纪小，但也拿出成年人该有的职业素养来了，什么事都多听多学多看，遇到麻烦也从没叫过别人。

比如两个月前，他一不小心被关在房间里了，但因为当时别的队友都走光了，打了两个工作人员的电话也没人接，他很冷静地处理好了这个问题，自己想办法把锁撬开，成功离开了，绝对有把大家都惊艳到。

就连加图索都震惊地站在门口来回检查还没来得及被换掉的门栓，惊讶地问他是怎么做到的。

哦，我可不是那种没用的笨蛋小孩，卡尔忍不住有点高兴地想。

他现在意大利语也学了不少，只不过因为总觉得自己的发音不够完美，他宁愿不说，而是多睁大眼睛认真倾听——他不想因为口音遭人家笑话，这种事无处不在，说外国人才没有口音歧视的家伙都是开玩笑的，人家最多不当面笑话你，背后能一边嚷嚷着妈妈咪呀，一边学你说话学到眼泪都流出来。

卡尔可不想成为旁人茶余饭后的笑料。

总之，卡尔觉得一切真的都挺好的。比起喘不上气的家，米兰充满了宽容和随性，在这里，压抑和批评性的东西并不多，就连报纸上的坏言论，比起德国人那股子苦大仇深、恨不得一件事就摇摇头判一个人一生死|刑的劲也算不了什么，和拜仁那种三天两头就主席名宿球星一起下场报纸大战的事更是根本不能比。

收拾好包裹到达机场时，他甚至略微松了口气。

就是整个假期都没休息好，而且落地后莉拉给他打了个电话哭了起来，显然是还不太能忍受和他分离，卡尔就没忍住，也哭了一会儿，今天回到球场上感觉一点都不舒服。

此刻马尔蒂尼来找他，他立刻不安了起来，担心队长是来批评他训练状态太差。他一边觉得马尔蒂尼才没心情关心他这种小透明，一边又觉得，拜托，那可是马尔蒂尼！这个队里什么事能逃过他的眼睛？那还用费心吗？马尔蒂尼掌控这个世界，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大脑忙着左右互搏，真是累死他了。

但对方开口就让卡尔松了口气，高大英俊的意大利男人把卷发往后撩上去，很自然地问他假期过得怎么样，回来了适不适应。

对我也例行关心，他真好，卡尔放松地想。

“谢谢您。”卡尔微笑起来，用尽全力试图从眼神里流出自己的欢喜和感激：“我挺好的。”

天啊，这简直是全世界最生疏的对话，马尔蒂尼想。

他在卡尔又要弯腰去捡球时轻轻地用脚踩住了足球，斟酌语气：“等一下，卡尔，嗯，抬头看我——你确定吗？你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堵塞。”

哦，他没感冒，就是单纯哭的。卡尔愣了愣，下意识地咬住嘴唇，而后立刻保证道：“不，不……我没生病，不用担心会传——传染？是这么发音吗，传染？——给别人，我好极了。”

不是在说这个。

马尔蒂尼放弃沟通了，选择直接轻轻按住他的肩膀，带着他走：“不用收拾球，走吧，到吃饭时间了。”

他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卡尔用尽全力才没脸红得太厉害，或捂住嘴发出一两声幸福的呜呜。

喜欢马尔蒂尼的后卫千千万，像他这样的幸运的可没多少。

不过到午餐时，他显得温度不对的皮肤，心不在焉的眼神，吃不下多少东西的饭量（卡尔正在控制饮食）就更容易让人误解了。

感觉他好像会随时低着头，然后眼泪啪嗒啪嗒砸进碗里。

感觉这个漂亮的金发小男孩会像全世界最脆弱最孤独的人一样，在这个甚至没人和他坐在一起的食堂里无声地哭起来。

“天哪，别这么对他。”卡卡没心情开玩笑了，开始忧心忡忡起来，感觉卡尔这就有点太可怜了。

舍甫琴科费解，但还是本能地替马尔蒂尼争辩，也反抗一下卡卡过于大惊小怪的语气：“保罗没教训他啊，他只是带他来吃饭——我们也没干嘛！”

加图索本来还在说卡卡太离谱了，往卡尔那瞥了两眼后也不安起来，把胡椒粉当成盐，全洒到了皮尔洛的盘子里：“难道就因为我踹了一下他的屁股吗？现在的小男孩怎么这么脆弱？”

皮尔洛：？

因扎吉一边吃小饼干，一边困惑地问：“等一下，等一下——你为什么要踢他的屁股？”

“他是个翘屁小孩，而且显而易见，以后会变成那种吓人的后卫。”加图索理直气壮地说：“如果现在不踢，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科斯塔库塔不解地竖起一根手指头：“不是所有后卫都像保罗一样死要面子好吗？亚历桑德罗（们）就非常亲民。”

他自己就叫亚历桑德罗。

另一个亚历桑德罗·内斯塔没参与他们对话，正报仇雪恨似地干饭。

马尔蒂尼轻轻按按嘴角，推开盘子一锤定音：“停，全都停下。”

虽然非常确信卡尔应该是生病了，或最起码哪里不太舒服，只是在强撑着上班，但为了防止队医来检查太大惊小怪，会让卡尔太不好意思，马尔蒂尼直接和安切洛蒂稍微讲了两句，就替他开出了半天假，而后让他回家休息去。

卡尔惊呆了：“我，我没有……我犯什么错了吗？”

“不，孩子，无事发生。”马尔蒂尼把车钥匙在手里绕了一圈，语气平稳地说：“我送你回去。”

“那怎么可以……”卡尔陷入了另一种呆滞。

“就当帮帮我吧。”

今日天气过于晴朗，马尔蒂尼忙着戴墨镜，闻言回身，把墨镜拉下来点，露出湛蓝的眼睛，冲他笑了笑，有点顽皮地说：

“假期后的第一天总是让人烦心的。”

骗人，他才不可能想翘班呢……

但也不可能是在哄边缘人卡尔。

好为难啊，这是为什么？

他的大脑又开始左右互搏了。

卡尔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这让他对于“我没生病”的坚持更没说服力了，他赶紧羞愧地跟上队长的步伐。

在车上他也一样拘束，但马尔蒂尼把座位放下去，他又悄悄地舒服地换了个姿势，把毯子也撑开、更好地盖住自己，这让驾驶座上的男人忍不住在心里发笑。

卡尔在暗暗记他车里放的歌。

车辆平稳地行驶出去时，空气变得安静起来。卡尔不用说地址，他住在米兰安排的宿舍区里，马尔蒂尼知道那一片在哪。

他斟酌着换车里的曲子，希望找到年轻人更喜欢的那一类，不过想到再怎么样可能都还是有代沟，也就释然着松开手了。

卡尔感觉自己的脑袋昏沉沉的，一定是车上暖气太热了，晒进窗户里的阳光也是。睡着了就太不礼貌了吧，他竭力睁开眼睛。

马尔蒂尼忽然问他：“我今天去查看表格时才发现你在平安夜过生日……成年快乐，卡尔。”

卡尔一下子清醒了好多，往座位上挣扎着坐起来一点：“啊，是的，是的……谢谢您。”

“你在家里庆祝过了吗？办了party？家人朋友都在吗，一定很热闹。”

哦，不，热闹是不可能的，卡尔已经很多年不单独庆祝生日了，今年圣诞也一样。他自己也习惯了起来，觉得在平安夜出生就注定这样。

而且他确实是有点放松和昏沉到昏头了。

所以他忘记遮掩，有点腼腆地笑了一下，傻乎乎地说：“不，只有我和我妹妹，不过我很开心。”

马尔蒂尼一时语塞。

“在米兰再办一次也许也不错，卡尔。”他的声音越发温柔起来，带着一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小心翼翼：“你有什么想邀请的人吗？”

糟了，卡尔一个再次清醒的大动作：

这什么送命题啊，他在这儿虽然过得挺好的，但一个朋友都没有。

而且马尔蒂尼为什么这么问他？他希望被邀请吗？——哦天哪，也许不是希望出席，而单纯就是希望被邀请，队里任何人办个party却不邀请马尔蒂尼，那也太不尊重他了吧？这种人情上的事还是得做到位的，他在傻乎乎地想什么？卡尔赶紧搜肠刮肚，试图从自己不太丰富的意大利语库存里拼凑出得体的话：

“我应该不会再办party了，不过如果会的话，我一定第一个邀请您，虽然您肯定没时间来……”

“办吧，我一定会参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