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南枝含笑回礼:“贪泉妹妹好。”
贪泉熟门熟路地扶张相入屋落座,而后脚步一错,瞬息间便如狸猫般翻出门去,衣角轻飘,合门声未落,就听得屋檐之上传来几声轻响,人怕是已然伏在檐上听风。张相习以为常,只道是执盏吹茶,半晌才道:“贪泉素来率性跳脱,我倒不愿她如旁人一般拘着守规矩。若有失礼之处,还望赵姑娘海涵。”
“贪泉妹妹如此率真,是极好的。”话罢,赵南枝垂首奉上书信,没敢抬头看她,却瞥见她接过信笺的手指纤瘦异常,几近削骨,指尖几乎不见血色,心中难免一惊,不想她已病到这般田地。张相接信拆过,她神色淡淡,字字句句细细看过,末了,折好信笺,问道:“令尊可曾交代,让你来梁国所为何事?”
“他说,让我来看看。”
“那你呢?”她温言相待,透着几分长辈的熟稔,似是随口一问,并无深究之意。可当赵南枝迎上那双眼眸,却蓦然一滞——那目光平静得过分,无波无澜,不存一丝温情。
张子娥唇边一笑,心想,怎这会子才敢直视她?叫她好等。她将那一双爱看人心的凤眸微微眯起来,不咸不淡地说道:“你当真只想来看看?赵姑娘心里藏了不少事吧,想说也说不得,想问也无处问,长此以往不会感到疲累吗?”或因病着,她话音极软,像一双无形之手,轻轻撩拨开伪装,不动声色地探询,直至人心最深处。赵南枝听得后背一僵,仿佛叫一双冰手在背上捋了一把,脖颈后的汗毛都惊得立了起来。
气氛霎时变得十分焦灼,明明上一句还在话家常,赵南枝被她问得猝不及防,尚在拿捏词句,却见她低头一笑,自顾自地叹道 :“哪像我们家贪泉,半天凑不出来一个心眼子。”
话音方落,屋顶上即刻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你看,梁都的姑娘都这样。”张相笑意更深,满是对贪泉的宠溺。经她这么一缓和,又莫名轻松了起来,赵南枝感到呼吸都顺畅了好些。只见她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悠悠然道:“昭阳公主想必你也见识过了。在梁都,谨言慎行是行不通的。梁国本是是非之地,梁都更是是非之中。若求一尘不染,岂非白来一趟?”
“多谢张相提点。”
“谈不上提点,我猜你想做之事,应当不是不染是非就能办到的吧?太平年间尚可,如今这世道,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梁国势力盘根错节,你每走一步,皆落在旁人眼中。有人在看,有人在算,猜你会落子何处。众目睽睽之下,权力怎会凭空而生?不过是自一人手中,流入另一人掌心罢了。夺权难,守权更难,须谋、须算、须步步争衡。于你,于我,皆是如此。”她近来常居宫中,养病养得久了,离天下纷争也远了,当真是许久没有这般说话了,也不知说得如何。想她初入梁国时,两手空空,凭这一张嘴在梁王殿前吆喝来三千病卒,才换得后来半生风云。她恍然一思,这张嘴,竟很久不曾做过吃药之外的事了。唉,倒也不是全然没有。她因想到了谁,顿了顿,而后整理思绪,决定再逗逗赵家来的小丫头,于是在说完几句正事之后,再次闲话家常般懒懒问道 :“我听说你从未出过诀洛城,头一次出远门,可还顺遂?”
“一切都好,只是初次远行不太认路,路上耽搁了些时日。”
“赵姑娘,你可知我如今身居高位,最难听见的是什么?”她微微偏头,指尖在茶盏边缘缓缓摩挲,语调温柔,却透着不容回避的压迫感,未等赵南枝作答,径自接道,“是实话。”
“你能再答我一次吗?”她柔和一笑,这回才是真正挑破了闲谈之气,一字一句有如千斤之力压在心上。张相还是从前那个张相,她只是病了,又不是忘了昔日手段?她毋庸置疑是主导者,一时关切,一时威压,谈笑间将一切推演入局,步步紧逼,不留退路。赵南枝在她的问话下感到忽冷忽热,连一丝喘息之机都无,像一路被挟持着,不知道要被引去哪里,十分难受。
“我的马半路受惊,不巧失足跌入山道,这才迟了时日。”
“怎不提她的名字?”张子娥闲闲一笑,眼底浮起些许玩味,“定州杨氏的小姑娘,恨不得让天下都知道杨家派她来了梁都,你怎不替她声张声张?”
赵南枝听得分明,她话里意思无非是,她一举一动,她了如指掌。张相不单没有恶意,反而坦荡得过分,一番往来,不过是想应证恰才所言——“你每走一步,皆落在旁人眼中。”不过这份好意,偏偏带着几分有意无意的逗弄,非要明知故问,将人推至两难之境,看那谎言被戳破时的神色。
“以你的身份,本无须诸多顾忌,既然来了梁国,就当活得恣意些吧。”
“多谢张相指教。”
“谈不上指教。想必你也知道,我同令尊并无太多交情,他让我在梁国多多照拂你,我也不知其用意。你今日入我相府,众人便以为你是我张子娥的人,但我想告诉你,你不必是。赵家身处锋镝之端,我自是希望你站在我这一边,但你不必急着做决定。你还年轻,可以在梁国找到自己的答案,待你想清楚,再入相府也不迟。”言罢,她语气一转,轻描淡写地道:“你来梁都已有几日,觉得这里如何?”
“很好。”
这孩子话也太少了些,真当是“言多必失”不成?张子娥不禁腹诽道,她又激又哄的,竟然什么好戏都没看着,真是失望。传闻赵攸一张嘴快利得很,能把诀洛朝臣说到告病三月,不知怎养出了这样的闺女。
“那你想一直待在梁都吗?像江山郡主那般?”张相支着下颌,微微眯起眼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像一只雪中狡狐,伺机而动,“你定也好奇,我会如何安排你,倒不如先问问自己——你想如何? ”
赵南枝想开口,因知她也说不出个什么趣来,她便抬手打断道:“你若留梁都,相府可保你安然无虞,无奈此地天浊地浑,翻不起浪来,你永远都只会是赵姑娘。你若出梁都,可看远山乘远帆,便能凭己力争一席之地。能否得偿所愿,造化在你,命数在天。你可以是赵大人,也可以是路旁枯骨……有哪一日能成赵相,也说不定?”
“我愿出梁都。”
呵,答得倒是爽快。
“看来赵姑娘所图不小。”张子娥趁热打铁,如此打趣道。她自有她的节奏,何况对面又是个初出茅庐的丫头,既然惜字如金,那她便索性不留余地了。还能做什么?不过是推上场子,扣大帽子,逼她顺势而行。张子娥继而说道:“少年人有野心是好事,你不必告诉我你要做什么,人心会变,话也未必是真,我并不想此刻知道。你有你想做的事,我有我想做的事,倘若我们同路,终有一日会坦诚相见。”
赵南枝看不懂她,她一丁点都看不懂她,既不拉拢,也不深究,倒像是随手抛出几句,吊着她,逗着她,看她如何应对。与爹那暧昧不清、模棱两可的态度何其相似。他们到底想让她做什么?
“明日大考张榜,前十甲者可入殿面圣,你届时在宫门候着,随我一同入殿。 ”
“可我并未入试,您此番引我入殿,不知之后有何嘱咐?”
她坏得紧,哪肯轻易叫人如愿。你想求个明白,她便偏要叫你糊涂。张子娥没看她,只是低头看向茶汤,晃了晃,看了看自己映在茶水中那副坏样,不禁满意地勾起了嘴角。
“之后如何,待之后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