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近来功课如何?”
姚士杰温言道:“陛下数日前所作论治之文,引据大义,辞锋峻利,其立论深远,远胜同辈。然笔势飞扬,心性纵横,尚少沉稳之韵,未至静定之境。不过少年英姿勃发,志在四方,乃君子本色。臣亦闻陛下于校场操练,技胜诸多勋贵子弟,实乃可喜。”
“他那篇文章我看过了,你帮他收好了,目下还不是时候。”苏美仪轻叹,抬手拨弄腕上玉镯,眸中忧色一闪而过,“校场也不要常去,他不必亲征沙场。我只怕他学了我那弟弟,日后若南蛮再乱,恐执意御驾亲征。若真有此事,你须替我劝劝他。”
姚士杰闻言,轻声宽慰:“太后不必忧心,陛下虽年少,却心怀社稷,断不会鲁莽行事,以天下为孤注之赌。”
苏美仪垂眸抚袖,忽思及过往,半晌方缓缓道:“你也知道,我们孤儿寡母,行至今日,实属不易。好在是皇帝平安长大了,再过一个坎,我也便宽心了。”话音落下,她随意地顿了顿,眼尾微挑,似有所觉。殿外熏风拂动,轻动了一丝光影,只见她眸光一动,漫不经心道:“罢了,不提这些了,倒是你,至今仍是孤家寡人。”
姚士杰沉默了片刻,他并未流露出寂寥之色,只是摇了摇头,将嗓音压得极低:“到底是亡妻难忘。孟家小姐虽未过门,但她收下聘书之时,我已将她视作我的妻子。”
“你是姚家长子。”
姚士杰淡淡一笑:“还有弟弟呢。我啊,不知当了几回大伯了。”
气氛微妙地静了下来,苏美仪未再作声,她眉眼含笑转着腕上玉镯,似乎在静待何事发生。殿外李昌平听二人言至此处,遂抬眸略一示意。宫人得令,这才趋步上前,低声禀报。
知子莫若母,苏美仪已然猜到来人神情如何。果见李昌平摒去宫人,快步而入,直奔殿中,在匆匆行礼后,低声问道:“母后,朕听闻赵家三女去了梁国?”
她轻轻一笑,抬手示意免礼,顺势将他拉至身边坐下,举重若轻道:“是有这么个事儿,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梁国自家关上门来查案而已。我知道皇帝要亲政了,事事都想着要知道,可你若事事操心,人也顾不上来。你还是长身体的年纪,莫要累着才好。”
苏美仪仿佛在谈论一件寻常家事,话里既不推诿,也无深意,只是顺势轻描淡写,将事情压了下去。她心知他的急切,源自他尚未完全握住天下的分量。可这事儿,急不得,并非年岁一至,权力便会回到手中。
“这可不是小案子,这粮仓案一查,势必动摇梁国根本!”
姚士杰在一旁微微颔首,缓和道:“陛下洞察时局,忧思社稷,实乃万民之福。此案牵涉广远,表面关乎粮储盈亏,实则牵连州府运调、军资供给,乃至朝堂势力更迭,绝非区区贪墨二字可尽述。臣虽未尽悉全局,然所知所察,亦可略陈一二,以供圣上斟酌。”
“也是,母后不懂国政,那便劳烦姚先生了。”苏美仪暗想,这粮仓案于魏国,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梁国关起门来斗,一心想削张相的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她闹得如此声势浩大,必定手握实证,届时梁国内斗,她作为梁国出身,不好插手,说得多了,便是错得多了。
于是她未再多言,留二人于殿中议事。临出殿时,脚步稍顿,回身一望,眼神温柔若水。当初日日夜夜亲手呵护的孩儿,终是长大成人。她初为人母,又身处异乡,世人眼中的天子至尊,不过是一座冰冷宫殿里稍一用力便再也哭不出声的奶娃娃。她事事亲力亲为,不敢假手旁人,夜里不曾睡得安稳,唯恐稍有不慎,便护不住这来之不易的安生。李昌平对她而言就像是南央宫中那一点微光,她战战兢兢藏在袖间,给了她在这偌大宫城图存的勇气。
如今,殿内少年天子与太傅议论国事,她心中五味杂陈。李昌平正是雄心勃发之时,她不是不愿将局势道破,将权力交予这跃跃欲试、只求一展宏图的稚鸟,只是时机未至。
天子之道,非锋芒毕露,而是进退有度,左右制衡。他需学会如何藏锋敛锐,明白何谓以退为进。
因为,那人分毫不退让。
她拢了拢衣袖,侧首轻声吩咐宫人几句。未及走远,便觉前方一阵逼仄气息袭来,带着不容忽视的压迫感。
眼前人来者不善。
常衡负手而来,黑金蟒袍随步伐摆动。他身形颀长,步履稳健,眉宇间透着浸淫权欲的苛峻,一身锋芒纵在宫廷礼制之下稍作收敛,仍难掩侵人气势。
他似笑非笑,站定在她三步之外。
“常侯今日怎么入宫了?”苏美仪神色未变,她立于金龙长廊之下,毫无惧色。
“陛下亲政在即,本侯与天子有要事相商,”常衡眉梢挑起,嗤笑一声,“怎么,还要过太后这一关?”
他向前半步,目光落在她眉间。男子身形高大,肩宽背阔,立在近前便将她笼入阴影之中,仿若暮色降临。
他是愈发嚣张了。
先帝仅设两位顾命大臣,镇北侯李守玉与安平侯常衡。李守玉镇守边境,鲜少踏足朝堂,纵有赫赫军功,亦从不逾矩。只可惜不得老天眷顾,这座曾威震四方的勋贵府邸,仅剩下一座空壳。长子李安国死于游园之乱,次子李定邦战殁宋境,他唯剩一女,嫁于麾下副将,夫婿亦在南蛮一役重伤,退归兵部谋了个闲职。孙辈中,也仅有李定邦的幼子还在军中。
或因李守玉不争不抢,常衡更进三分。
他自年少便与先帝共经风雨,在帝王之侧,步步生权。先帝曾倚之为臂膀,信重非常,李昌平即位之初,政权未稳,太后垂帘,姚相病逝,朝中局势摇摆不定。彼时群臣观望,各方试探,唯独常衡毅然立于幼帝身侧。至于所图何物,不言自喻。母弱而子幼,扶龙者是谁都可以,只道是他争赢了罢了。他身兼数职,军政两端皆涉,初时尚且循规蹈矩,而今锋芒渐露,连半分遮掩都懒得做。宫门之禁,对旁人是天威森严,于他而言,却如虚设。他不必宣召,便可径自入宫,行走如履私宅,姿态嚣张,俨然将这九重宫阙视作己物。
“常侯,该放手是便当放手了。”
她在他的注目下,挪步走出那片阴影,说话时也没有看他。
他低声一笑,忽然俯身握住她垂落的袖角。
“我若不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