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没看到,我赶到的时候正巧看见那赵家姑娘射中了一只肥头老鼠,你猜她说了什么?她说要为梁国除硕鼠。那一箭精彩极了,到底是边塞长大的丫头。”
男子眉飞色舞地讲着白日赛场上的见闻,神采飞扬那个劲儿,夺人眼球得紧,叫人只顾着看他眉间风采,哪还能注意到他身上尚穿着王服呢?若不是身在梁宫,几乎要误以为是哪家刚出门的少年郎。
一旁女子静坐软椅之上,椅上铺着层鹅黄云锦坐褥,椅背垫着个雁子灰绣花靠枕,扶手处还添了两个细绒罩子,恰好托住手肘。她面前是一张云鹤纹黄花梨小几,刚放上一盏温茶,袅袅热气正轻卷。周围陈设虽简,不饰浮华,却处处顾念,处处留心。女子身怀六甲,年岁看着似比梁王还大上不少,衣袍素净,长发闲挽,只簪一支杂色青玉钗,是宫中侍女打扮。她虽非容色绝艳,却极为耐看,眉目柔和,肤色带着浅暖,有着田黄石般经年后的温泽。她不插话,也不多语,只唇角微扬,目光跟着梁王说话的动作转动,默默看他说得兴起。
梁王见眼前人反应不大,一扭头想找个靠山,说道:“武姐姐,你说是不是?精彩极了。”
周武熟门熟路地接了话,眉眼一弯,娴熟地同梁王一道添油加醋:“是啊,精彩极了,如卿你是没见着,等这磨人精落了地,怎么说也得让赵家丫头给你表演两下看看,那准头,我是没见过。”
“我啊,倒叫你俩说迷糊了,听着像是哄我开心。”
周武执了她手,笑吟吟道:“你不信他也得信我啊。”
“我信还不是?”如卿笑着点了点头,又问道,“那宇儿呢?宇儿如何?”
梁王抢着道:“宇儿哪用担心啊,妥妥的头名,我来得晚没见着,武姐姐知道,武姐姐给你讲。”
周后便细细说了暑试之事,说至一半,梁王忽地一拍额角:“对了,听说后来有匹马疯了四处冲撞,是贪泉救的场?”
“嗯,倒是多亏了她,我是能躲开,可身上这点事恐得露馅,还好她来得巧。”
梁王闻言皱眉:“这马好端端地说疯就疯,明儿我下令让人去查,这马夫……怕是管教不严,要扣俸。”
周武听罢,轻轻一笑,并未出声。他还是老样子,遇事只想到眼前一步,此刻听他一本正经地要扣马夫俸银,竟觉得又是好笑,又是羡慕。这疯马一事不简单,自然不当交给他如此收尾,她得亲自好生查一查。
“贪泉得赏,赏她什么好呢……她爱玩?还是爱吃?”梁王嘴里念念叨叨,又踱了两步,像是给小孩挑新年礼,既想出其不意,又怕没投其所好,“不如给她匹好马?不对,宫里马夫不行,拿不出手……那………”他越说越小声,似遇上了个棘手难题,皱眉苦思不得解,语气却温温的,跟个温泉咕噜咕噜冒泡一样。
周武也非从不放手,这会子可不就把“赏贪泉什么”这个大难题全全交给了他。夜深了,她不多做打扰,起身拢了拢衣袖,在与如卿点头一笑后,悄声离去。
如卿全名为魏如卿,她天性安静,性情温婉,在梁王尚年幼时便伴侍左右。那时储位早定,苏恭顺不过是个清闲的梁王第十六子,母亲贤妃出身清寒,既无外家倚仗,又不惯争抢,给什么,便受什么,于深宫中独有一份无争与温顺。宫人皆言,贤妃的荣宠不靠手段,不过是因她乃最令梁王顺心之人。
她亦是如此教养子女,苏恭顺人如其名,自幼循其教诲,性情全全随了母妃,安静内敛,乖巧听话,虽得梁王喜爱,却从未想过,那高高在上的位子,终有一日会落到自己身上。
他常想,虽同为母妃教养,为何五公主全然不同?五公主苏青舟生母早亡,虽养在贤妃膝下,却是个极有锋芒的性子,逢事争先,事事不让,一副眼中容不得沙的模样。如今这名字已成禁忌,旁人皆避而不谈,可他仍偶尔想起她。
那日梁王遗诏传下,宣布他承嗣大统时,他记得母妃面上惊色。他至今不知那惊讶含了多少真,掺了多少假。那人人争逐的高位,到底几分是她用一生顺受筹谋来的?他心中唯一确定的,是那素来顺和的母亲,从未问过素来顺和的他:想不想要这高位。
他人生中第一次违逆母命,是为了如卿。
那一段情意来得缓,却浓得难解。日复一日,细水长流,不知从何时起,他眼中便只有她一人。那是少年最澄澈,也最执拗的欢喜。任太后为他择定良配,他也执意不从,只言此生非如卿不娶。
那时正值漠北战事,他为周武所救,而后周武带兵一战破敌,声震四方。前线初报方至梁都,太后便开始亲自调度婚仪,要他归朝次日便成婚立后,意在双喜。
可他不知,喜从何来?
他被生父推上高位,被朝臣逼入战阵,又被生母强拽入一桩“为他好”的婚事。
桩桩件件,皆非他所愿。无计可施之下,他只得孤注一掷,请周武出面相助。彼时她声名如日中天,虽无诏命,军中却早已口口相传她的名字,是唯一有望逆诏抗命之人。后来发生的,便是那场天下皆知的大婚——将士绕宫三匝,执戟高歌,朝野震动,礼部噤声,太后拂袖而去。
名为大婚,实为夺权。
软弱的君王迎来了强硬的盟友。
梁国的秩序,自此改写。
周武只道是成全一双有情人,同时也困在了这金銮玉阙。若真有得选,她亦不愿做谁的王后——王后王后,不过是跟在王身后,若改作“王先”,兴许她还乐意些。
此后,如卿以周武为明,以自身为暗,得以继续留在梁王身侧。每逢有孕,便称回乡省亲,实则隐于宫中。她生性淡泊,与梁王极是相类,不贪权,不恋势,金玉珠翠视若无物,唯心中一意情深,十年如一日。她是真心爱着他的,纵无名无分,连亲生孩子也要唤他人为“娘”,她也无怨。
可人心难免生出酸苦,并非周武自觉亏欠如卿,而是这世道,对女子太多亏欠。
荣华之后,尽是隐忍;冠冕之下,皆是沉默。吞下这一切苦果的,终究是女人。
如卿没名分,周武不爱名分,太后同亲子离心。
当然男人也未全然如愿,只是他所失去的,和这些女人比起来,微不足道。
周武回眸望去,只见梁王未戴王冕,安坐如卿身旁,他们笑语细微,恍若一对寻常夫妻。
若真是这般,便好了。
***
凤辇至半路,周武见佛堂微明,便独自下辇,朝佛堂走去。方一入内,一股清冷的焚香味扑面而来。堂中四壁皆沉,唯佛龛前一盏孤灯未灭。太后端坐蒲团之上,低眉敛目,佛珠一颗颗滑落指尖。她唇畔微动,却无声响,不知在默诵些什么。侍婢见周后来了,不曾禀报太后,仅垂首一礼,便掩门而去。太后依旧未起身,也未停诵,只当不闻不见。周武站定在殿中,她可没有心情等她念完这不知道念到哪里的默经,便径直唤了一声:“娘。”
这声“娘”带着分寸之外的亲近,那是太后担不起的亲近,是审判,是讥诮。
单用一个字便能将一件件旧事重提。
“怎还在诵经?”周武站在香案前,轻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