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寄半小时后准时醒来,随之醒来的还有身上某处过于强烈的疼痛,与之相比,心脏的不适似乎都可以忽略了。
他抬头往身上看,目光所及最惨烈的伤情应该在左腿,白色的纱布层层叠叠将它包裹成了巨型粽子,撕裂般的痛正是来自这里。
他的腿怎么了?
但他还没有办法深入思考,因为眩晕带来的呕吐感很明显,他只能闭上眼睛忍受。
病房门似乎被推开,有脚步声靠近,谢寄还没睁开眼睛,鼻子先捕捉到了熟悉的味道。
是洗发水和衣服上的肥皂混合一起的香味,独属于余田生。
谢寄睁眼,一只手正要覆到他额头上来,他于是看到掌心里清晰可见的茧子,以及一个还没破皮的血泡。
余田生每天要做很多事,所以难免会受很多伤,然而享受他的劳动成果的却是自己。
谢寄把头往旁边转开。
余田生收回手,惊喜地探身过来问他:“小鬼你醒了?有没有哪里痛?腿痛不痛,心脏呢?还有脑袋……”
谢寄哑然,余田生的问题无比精准地瞄中他此刻的感受,腿痛头痛心痛,哪哪都痛。
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安静地看着对方。
他在疼痛中艰难思考是否应该继续伪装,伪装成什么事都没有,他一点都不痛,也一点都不喜欢余田生的样子……
他想到马路上发生的事,汽车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巨大噪音里,他被一股力量蛮横地拉回来,接着摔到地上。
那一刻他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却还能奇异地感觉到一种释然。
没有告诉余田生他喜欢他是对的。
这样一来,至少留给他的印象就永远只是他心里的那个乖巧听话的小鬼,而不是只要一想起他就剩下“恶心”“有病”。
不过如果余田生想听,他现在倒是可以回答他那个问题了。
“喜欢他”的病不是无药可医,死亡就可以。
此刻余田生就在谢寄眼前,距离他不足一米的那双眼睛里,正闪烁着欣喜与关切的泪光。
谢寄还是选择了沉默。
如果余田生不想知道,那就永远不知道好了,如果扮演一个乖巧小孩就能得到他的喜欢,那也不是多难的事。
谢寄抿嘴,闭上眼睛。
余田生见他这样马上紧张起来,急切地问:“诶诶怎么又睡了?是不是很难受,我叫医生过来看看……”
他说着就要按床头铃,因为这个动作,谢寄一睁眼就看到自己好像被他抱在怀里,他身上的味道清晰可闻。
谢寄感觉头晕得厉害,胃里翻腾,下一秒就扑到床边一吐为快。
“怎怎么吐了……”
谢寄吐得涕泪横流,无力地将余田生往外推:“你,离远点,难闻。”
余田生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便很不好意思,又担心又抱歉:“我从金地跑过来哪来得及洗澡……”
谢寄没力气,却还是解释:“吐的,难闻。”
好在吃得少能吐的也少,水混合着胆汁的味道也够呛,谢寄嫌弃地倒回床里。
“帮我拿纸,谢谢。”
余田生不用谢寄请求,早已经忙开了,先把地上擦干净,又去打湿毛巾给谢寄擦脸擦手,再去找护士拿换洗床单。
谢寄痛得昏昏沉沉,还不忘在余田生试图给他换衣服时将他推开。
“让我帮你换吧,”余田生哄着,“我不看你行不行,你这腿也只能躺着……”
谢寄不想说话,闭着眼睛,咬牙从被窝里把衣服一点点解开褪下然后丢出来。
余田生拿着干净衣服没敢动,小鬼嘴硬,但精力有限,他想等他没力气了再给他穿。
如他所料,就这一番动作,谢寄已经累得满头虚汗。
他闭眼躺在被子里,身上浮浮沉沉,恍然感觉又回到余庄河,不禁想如果哪天死了,希望余田生能带他回去,在奶奶坟边加一个坑,或者往余庄河里随便一撒。
谢寄在胡思乱想里昏睡过去,余田生轻手轻脚给他换衣服。
他原以为只要自己适当拉开距离,只要那件虚无缥缈的事不被证实,他就可以一如往常地心无旁骛地面对小鬼
然而事实比他以为的要难很多。
因为会忍不住心疼小鬼遭遇的病痛,继而又忍不住猜测这个向来沉默冷淡的小孩-不,大人-对自己是不是真有那种感情。
但只要一想到他们两个都是男人,那种恶心的感觉又会不受控制地冒出来。
余田生换好衣服,又拉上被单给谢寄盖好,自己也难得地感到精疲力尽。
不是体力上的累,而是精神上的无力。
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在保证小鬼健康无虞的前提下,又不会让他走上歧路。
刻意拉开距离是个办法,但事实证明一旦离开他远一点,小鬼就有可能遭遇各种他料想不到的危险。
这次是车祸,且有人及时拉他一把,下次呢?
老话都说事不过三,余田生实在没有信心次次都一样幸运。
他起身拿纸巾擦头上的汗,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
床上突然传来一声呛咳。
余田生慌忙起身,但还没来得及做些什么,谢寄再次扑到床边吐了,剧烈动作引起检测心脏的仪器发出一阵警报。
“怎么又吐了?”余田生手忙脚乱拿毛巾兜在谢寄嘴边,一边腾手按了床头铃,“你这症状有点严重……”
他不说还好,一说谢寄更难受,胃里翻江倒海,却只能不停地干呕,上身的动作牵动腿上的伤,心脏也无时无刻不闹着别扭,心口憋闷,天地倒转,几乎有种濒死的感觉。
背上有什么落下来,好像是余田生的手,但谢寄还没来得及分辨,那只手连同人都猝然地抽离了。
房间里突如其来的喧嚣来自一个奇怪的女人:“怎么了怎么了,怎么吐得这么厉害,医生呢,快看看我儿子这是什么情况?……”
谢寄头晕眼花,但这声音太过突兀,甚至惊悚,以至于他不得不强打精神扭头看过去。
女人看不出年纪,一身旗袍,超大墨镜遮住她大半张脸,但依然看得出鼻子挺秀,一张猩红嘴唇在这死白病房里实在显得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