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涯很想像平时那样摆出一个完美到挑不出错处的笑容,好让人觉得他现在什么事也没有。
然而事与愿违,他连最简单的保持平静都无法做到,只能近乎狼狈地伸手覆在半张脸上,强撑着说句:“我出去一下。”
他没有给人反应的时间,径直转身,速度很快地消失在视野中,那副落荒而逃的模样,实在与平日里镇定的他相距甚远。
不幸中的万幸,阿莹家所处位置较为偏僻,周围并没有特别多的人家,所以宋涯没费多少工夫就找到了一处幽静无人的场所。
他几乎脱力地扶着一棵树的树干,以缓慢的速度躬身垂首,将这棵树作为他的主心骨一样,将全身的力气都交付上去。
宋涯垂着头,泼墨般的青丝零落在他脸侧,沾染汗水变得湿黏,然而真正让人在意的是他的右半张脸。
他原本漆黑的眸子浸染上浅淡的血色,虽然只是一点,但却有愈来愈盛大的趋势,唇边有莹润若玉的白露出,那是他尚未彻底长成的尖锐獠牙。
宋涯感受到半边身躯的僵硬,狠狠地闭了眼,用着与他平日很少会用的阴冷语气问道:“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一字一句都是从他齿缝里用力咬出的,他为了保持清醒,几乎用尽浑身全部力气,所以现在说一句话都显得分外艰难。
和他的虚弱相比,他体内的另一道声音显然兴奋又狂傲,用着不容置喙的命令语气道:
【把你的身体交给我,你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这样不好吗?为什么还要苦苦支撑。】
闻言,宋涯却自顾自地嗤笑一声,问道:“我想要的一切?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
明明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脑海里的那道声音突然爆发出一阵嚣张的狂笑:【我太知道你想要什么了,我太知道了!】
【你喜欢你师姐对不对?你疯狂想要得到她,可是你却碍于你的身份,你的地位,你的修为,懦弱到连承认都不敢,对不对?!】
那道声音非常肯定答案,声音大到人头疼。
宋涯在被他控制身体时,会失去记忆,但他不会,因为他从始至终都在宋涯体内,经历宋涯所经历的一切。
所以,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他更懂宋涯,绝对没有。
甚至如果他愿意纡尊降贵地承认的话,他其实就是宋涯自己,但他不会像宋涯那样胆小,做事为人都小心谨慎,跟老鼠一样生怕自己暴露在光下。
听到这段话,宋涯的第一反应是否认,他丝毫没有犹豫地说:“没有,我没有!”
像是说服别人,也说服自己一样,他反复将我没有三个字重复念叨了好几遍。
可是念叨到最后,声音却微不可闻了。
然而心里的那道声音却还是不肯放过他,折磨般地讲道:【没有吗?那刚才我要杀了她,你为什么要跑?这样一个行事跳脱的女人只会拖累你,杀了不是更好吗?】
随着时间的推移,宋涯体内的魔气有了不受控制的苗头,以至于刚才在周玉烟和阿莹说话时,他甚至都没有办法控制住自己要拔剑的手。
当时他脑海中明明没有杀掉周玉烟的念头,但他还是伸手握住了剑柄,无意识地准备拔剑。
等反应过来时,他只能用他的左手强行摁住那只不听话的右手,但是他体内的那个人生了气,泄愤一般驱逐着魔气在他体内肆意横行,冲撞他的经脉。
以前魔气肆虐的时候只有疼,而疼是这么多年来陪伴着他,朝夕与共,最熟悉的朋友,所以宋涯理所应当地以为他可以如过去一般巧妙地压抑住痛苦,不露破绽。
然而他失算了。
这次魔气带来的不光是□□上的疼痛,还有躯体上的改变。
他舔到了自己的獠牙。
血腥味仍旧在他口腔中蔓延,不曾退却,似乎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他是不属于人的异类。
压制魔气变成了一种只存在于幻想中的梦想,以至于希望也变成绝望。
圣心草的踪迹无从得知。
太上化煞镜的获取方法也极为苛刻——即便那个方法曾经对他容易。
宋涯扪心自问,他绝对是个与善良泾渭分明的人,他的所言所行都是学着世俗规范下的君子,而东施效颦地进行伪装,他其实根本不在乎别人的死活,也根本不在乎修为的高低。
只是救人会被感恩称颂,精进修为能得到认可,他围在众人艳羡倾慕的眼神里,以为可以摆脱过去那些冰冷低俗的谩骂冷眼。
但他错了。
认同与赞许从来毫无意义,只是他为了欺骗自己而虚构的借口,其实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
他沉醉在不存在的希望里,渴望合群。
但他身上的魔气,不受控制的身体,已经告诉了他答案。
他的人生是一个巨大的谎言。
有魔气在,他永远无法融入那些人类,纵然将魔气压制住,在那些人的眼中,他也不过是一个随时会失控的威胁,他这么多年来苦心经营的一切,会刹那破灭。
没有人会在他身边,没有人会理解他的无助,惊羡的眼神化为恐惧,人们在面对他时只剩下求救的呼喊。
这就是他的一生,从贱种里来,到妖魔里去。哪怕当时的他只是一个手无寸铁、尚未修炼过的瘦弱稚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