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请收我为继子吧,我想成为像你一样强大的剑士!”
初见炼狱杏寿郎的那天,明日緑就说谎了。
(二)
1910年。
寒蝉鸣,立秋至。可緑丝毫没觉得风中有秋意。蝉鸣令她心烦,暑热令她浮躁。实在是看不进手头这本薄薄的《五轮书》了,她索性合上眼,仰头假寐。
双腿交叉卧在山毛榉的枝干上,背靠着凸起的树干,她对于保持当下微妙的平衡有着相当的自信。她习惯在树上小憩,就连后背传来的略微硌人的感觉也不放在心上。脸颊上的汗毛能感受到正午微风的暖意。树隙漏下的日光在眼皮上晃动跳跃,忽明忽暗。
其实并不是因为天气才心情不好,恰恰相反,因为心中郁悒才嫌天气燥热。既然包括自己在内的一切都让人觉得倦怠和厌烦,不如睡一会吧,唯有睡眠时的放空可以驱赶不悦的杂念。刚好趁现在能偷闲片刻,可以养精蓄锐来应付今晚的工作。或许是渐入梦乡的缘故,耳边隐约响起了细碎的对话。
“还有时间,我们先吃午饭再继续赶路吧,已经离目的地很近了。”
“好呀,那我们去那棵树下吧。”
“我这有茶,给。”
“谢谢。唔!今天的鲔鱼饭团好好吃!”
“嗯,唔麦一!”
“出现了,你的美味认证‘唔麦一’。”
意识渐行渐远,像个小点一样慢慢飘向远方……随着全身肌肉逐渐放松,《五轮书》从指缝中偷偷溜走她也浑然不觉。
“啪!”
“哎呀!什么东西?咦?是书?”
“……《五轮书》?”
“从树上掉下来的?”
突然,像猝不及防地踏空,她的腿猛地抽动了一下。本来这一抽不打紧,但她所处的位置可禁不起乱动。刹那间,离家出走的意识全体紧急集合,来不及了,她——
“嗷!”
原本悠哉游哉地半卧半靠在枝干上的女孩差点从树上掉下来。惊呼脱口而出的瞬间她手忙脚乱地扒住了树枝,像被甩开的秋千那样晃了几下后好不容易挂在了枝上。
“呼,好险好……呃……”慌乱还未平复下来,緑无意间一低头,与树下错愕的二人对上视线,三人面面相觑。
所以刚才那么狼狈的样子是被全程围观了吗?她现在还双手抓着一根树枝,一副预备做引体向上的样子。一抹红从脖子涨到耳朵又涨到额头,树上结出了一颗熟透的番茄。是不是该说点什么打圆场?
緑绞尽脑汁,憋了几秒,齿缝间只挤出一句:“……我也喜欢鲔鱼饭团……”
我在说什么啊!緑在内心羞耻地呐喊。可能自己只要一脸红就开始说话不经大脑的毛病是改不了了。
“那你下来一起吃吧!”对方看来也差不多,笑着招呼她,一个敢说一个敢应。她红着脸从树上跳下来,落地后方想起日轮刀还悬挂在更高的枝桠上。“我拿下刀。”在二人善意微笑的注视下,她又窘迫地爬上去取刀,后知后觉自己明明可以更帅气地跳上来的。
从那二人的衣着打扮来看,一眼便知是同行。但他们与緑所见过的队员大不相同。高个的男队员红黄相间的头发在风中飘扬,像是跳跃的火苗。他身边的女孩更吸引目光,那头由头顶的粉红渐变至发梢的草绿的头发,天底下恐怕找不出第二个来。除了发色,女孩的打扮也十分特别。緑头一回见到这么短的裙子,而且她胸前“坦率”得更叫她不好意思地移开视线,余光里又很在意。或许是超前的时髦吧,她含糊地想。总之,这两人的存在感强得难以忽略。
“初次见面,我叫明日緑。”她脸上还透着淡淡的红晕。接过招呼她的男队员递给她的饭团时,对方衣服上的金色纽扣吸引了她的注意。
金色纽扣,象征着柱的身份。普通队员统一都是银色纽扣。緑忽然想起牧野曾经如数家珍地跟她细数起一同出过任务的柱,提及“炎柱”时他评价道:“由里到外都像一团火”。那时以为他的形容抽象,原来十分精辟。
那一男一女,便是炎柱炼狱杏寿郎和其继子甘露寺蜜璃,也是緑当晚要与之汇合的对象。得知他们的身份并没有让緑的态度变得更恭顺,显然他们都不是恃才傲物的人,不讲究按身份说话的规矩。炼狱豪爽大方,甘露寺活泼开朗。待緑将出糗的尴尬抛之脑后,很快同他们聊得热火朝天。
“想不到是女孩子!难得见到队里的其他女孩子!”甘露寺欣喜地说,随即打量了一下緑的队服,“咦咦咦?为什么你的衣服跟我的不一样?”
“大家的队服不都是这样的吗?”緑的衣着与男性队员的别无二致。
“啊?可是给我送队服的前田先生说女生的队服都是我这样的……”甘露寺举着饭团的手停止了,神色越来越迷惑。是吗?緑同样陷入困惑,她平时也见不到其他女剑士。不对,她见过的,两年前她不是遇到过花柱蝴蝶小姐和她的妹妹吗?
脑海中浮现出那两姐妹的打扮,緑不假思索地说:“其他女生也不是这样的衣服,你是被诓骗了吧?”
“欸——会有这种事?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呢!”甘露寺方寸大乱。
“噫!但愿是我搞错了,不然那可是臭流氓才干得出来的下流事!”緑十分嫌弃,已经口上不留情了。
“回去之后得弄清楚了。”炼狱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他一直以为这样的设计是出于战斗的考量,想不到竟是那方面的考量。见到甘露寺肉眼可见的低气压,炼狱将最后一个鲔鱼饭团递给她,緑也巧妙地转移了话题,开始聊呼吸法。有机会介绍自己引以为豪的恋之呼吸,总算令甘露寺重新振作起精神。
尽管发生了一段小插曲,但在明日緑往后的记忆里,这是出乎意料的愉快的一天。在不可名状的阴云笼罩心头之时,邂逅了两位如阳光般明媚的同龄人,怎会不是意外之喜呢?
后来,她记不清那晚任务的细节,却记得在任务结束后随炎柱巡夜时,随口讲的轶闻逗得他们俩忍俊不禁,讲故事的人自己也笑得合不拢嘴。多久没有开怀大笑过了?她也不清楚了。她甚至吃惊地发现自己的话匣子被打开了,开始滔滔不绝。年轻人的声音飘荡在空旷大街上方,轻盈又畅快,肆意又愉悦。一盏又一盏的路灯将他们的影子不断拉长又捏短,望着地上始终如一地并排前进的三团影子,緑久违地忆起了狭雾山的伙伴。那时她的生活多么单纯快乐啊,身边有朋友,日子有盼头,没有比那时更美好的生活了。可就跟狭雾山之行一样,同炼狱、甘露寺共度的时光转瞬即逝。
“很好,今晚的工作就到这。你们都回去休息吧。”炼狱宣布原地解散。
“再见啦,小緑!要是我们能再一起出任务就好啦。”甘露寺恋恋不舍地挥手,她们已经直呼起对方名字了。
“嗯,一定会再见的。”緑微笑着道别,心中惆怅。会再见吗?她和许多人说过这句话,往往没有了下文,比如义勇,再也没有给她回过一点消息。三人在路口分别后,緑回头望了一眼,他们正朝着日出的方向走去。
她继续走了几步,又停下来,扭头凝望着那两个远行的背影。晨光自那边发散过来,柔柔地抚摸她略显疲态的脸,仿佛是一种温煦的诱惑。
双腿自动地迈开来。
“炼狱先生!”她喊了一声,大步跑到炼狱面前,不免紧张起来,“我可不可以拜托你一件事?”
“你说。”炼狱有些意外。
緑向他深深鞠了一躬,双手按在膝头:“请收我为继子吧,我想成为像你一样强大的剑士!”
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清晨。早秋的晨风清冽,炊烟的气息游走于大街小巷,圆滚滚的麻雀三三两两地窝在电线上,挤在一起唧唧啾啾。
(三)
上次偶遇牧野和藏原时,还谈到了继子的事情。
“牧野,你那么向往强大的剑士,干嘛不去做柱的继子呢?你不是说过风柱不死川先生是和你同门的师兄吗?不能去拜托他吗?”被他的长篇大论烦得受不了的緑忍不住好奇地问,因为牧野已经讲了八百回和柱做任务的细节了。他霎时噤声,几番欲言又止,末了尴尬地小声说:“嘛……不是没有试过,后来发现还是不太合适嘛。”
“不合适?”
“就是坚持不下来的意思。”藏原无情地戳穿了事实。
“草……”牧野有点羞恼,但又无可奈何,毕竟藏原说的是大实话,只得抓了抓头发掩饰难为情,“毕竟那日子真不是人过的啊,师兄那脾气……我这不算说他坏话吧?他真的很暴躁啊,动不动就边喊‘你小子!’边抄起木刀突击训练。每天天亮后困得不行,还要拖着身子特训……”牧野将训练历程一一道来,心酸得可以拧出水来了。听完故事的緑的嘴巴不自觉“o”了半天。
“跟了快两个月吧,实在跟不下去,我就跑了。”牧野别扭地说。
“还好我也没有很想当柱。”志不在武道的緑认为躺在舒适圈就挺好,“藏原呢?你想当柱吗?”
“虽然柱的薪资可是要多少有多少,”现实利益派的藏原显然有一丝心动,“不过高回报也有高风险,家里不能没有我,而且我对现在的月薪已经知足了。”终归还是很现实。
那时的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自愿成为继子。如今可以确信的是炼狱严格起来和不死川不分伯仲。柱很忙,除了任务,每天都要在大范围的辖区内巡视,作为继子自然是要跟着去的。通宵之后稍作休息,白天还有高强度训练。
“再做二十组!”
“休息十五分钟,拉伸,然后空挥一千下。”
一千下?緑怀疑耳朵出了问题,这是活人该做的训练强度吗?
“明日,挥得太慢了,再快点!”
緑好歹是个要面子的,亲口说了要变强就绝不示弱或抱怨,训练再苦都硬是咬牙闷声扛下来。但她也会在背地里偷偷对着冈叫苦不迭,因为亲身感受到了自己和炼狱、甘露寺的差距。炼狱天资雄厚,甘露寺力能扛鼎,二人的天赋远超常人。要是緑曾经多少有点自我感觉良好的话,现今也灰飞烟灭了。还要多努力才能赶上他们?与在狭雾山训练时不同的是,緑眼看着目标的背影更加望尘莫及。
说到底,剑术对她来说到底算什么?扪心自问,她喜欢剑术吗?緑不知道。曾以为志不在武道的自己只是凭刀混口饭吃,不在乎技艺精湛与否。可当在某件事上注入了那么多年的心血,怎么可能在落人下风时依旧无动于衷?原来她与刀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牵绊,是无法用只言片语来简单概括的呀。
“明日,你走神了!专心一点!”
緑赶忙把差点打出来的哈欠憋回去,继续挥刀。不一会又开始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如果锖兔是计量单位,一个炼狱先生等于两个锖兔……嗯,不对,锖兔严厉起来也不能随便糊弄的说……
每当甘露寺的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緑犹如听到至纯至美的天籁。緑不好意思老是要求休息。但甘露寺一饿,她的干劲就会像泄了气的气球一样瘪掉。炼狱不会让一人休息的时候还叫另一人继续狂练,因此甘露寺的肚子一响相当于打了下课铃。
得以暂时解脱的緑啜了一口热茶后长舒一口气:“啊~训练完之后的茶格外好喝啊。”他们身处的茶馆是甘露寺力荐的,隔三差五就会来光顾。
“喏,三色团子,甘露寺的。酱油烤团子,明日的。”炼狱顺手替她俩拿来了,“还有五十串在准备。”
“哇!谢谢!”她们异口同声地说。
一到吃点心的时间,緑就想聊点什么。过去她常会听冈说八卦来消磨无所事事的闲暇,可当着别人的面就不好这么做了。她拿起一串烤团子,问道:“说起来,有个问题我好奇已久了。你们是为什么加入鬼杀队的呢?”
“我家世代都是猎鬼人,继承祖业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荣耀。”炼狱自豪地说着,并一口气咬下一串团子,“你呢?”
“赚钱,顺便四处走走。”緑干脆地回答,“没有什么高尚的动机。”
“欸,一定需要高尚的动机吗?”甘露寺的脸颊又泛起红光,扭捏起来,羞涩地嗫嚅道:“我也算不上有嘛~我是想要找到如意郎君才加入鬼杀队的!”
“啊?如意郎君?在鬼杀队里找如意郎君?”緑又怀疑耳朵有问题,目光迷蒙起来,“什么样的人非得到鬼杀队找不可?”
“当然是比我强的人啦!人家还是希望能被保护啦!”甘露寺害羞极了,双手捧着的脸蛋红彤彤的。
“保护?战斗方面的保护吗?蜜璃婚后是要去丛林生活吗?为什么需要战士来做丈夫呀?”緑戏谑道。
“哎呀才不是呢,身为女孩子总是希望能被保护的嘛~我也想要能捧在手心里被呵护的感觉呢~”
“啊……”緑其实还是一头雾水,边咬着团子边思索,“我还是不懂这其中有什么必然联系……蜜璃想要的是一个对自己温柔的对象吧?跟强不强有什么关系啊?我们又不是生在战国时代。”尽管甘露寺是緑的朋友,但她有时不太能理解她的想法。比如之前的队服事件,甘露寺不好意思一个人去找裁缝,还是緑陪她去换了几件正常的上衣,又由炼狱出面处罚了那人才算完。緑猜测甘露寺要么过去被保护得太好,要么就是不被重视。独自在外面摸爬滚打的岁月让緑深刻明白,要是连本人都不敢替自己出声,还能指望获得谁的帮助呢?
“男儿作为家庭的顶梁柱,确实要坚强才行。”出身世家的炼狱如是说,但他转念想起了什么,上扬的嘴角渐渐平缓。
“我对‘顶梁柱’持保留态度。”緑放下竹签,往三人的杯子里斟茶。
“为什么?”他问。
“……说不上什么厉害的理由,就……我自己过得挺好的,养活家庭也不在话下。但我能有高收入的工作,是幸运的少数。一般的女性没有男人那么多的选择,但要是有机会的话,能力未必不如男子吧?我见过很多没有男人的家庭里,女人也在养家糊口。”她说完,又慎重地补充了一句,“比起让男人做顶梁柱,我更喜欢夫妻二人共同支撑家庭——不是某一方一直苦苦支撑,而是一方累了,另外一方能说:‘那就休息一下,先交给我吧’这样相互扶持的关系。”
炼狱听得专注,神情若有所思。她的观点对他来说很新奇,但深入一想不无道理。甘露寺眼睛闪闪发光:“我虽然说着想被保护,但是能有一份事业确实很不错呢!以前不喜欢饭量很大的自己,力量也没有用武之地。但是现在找到了发挥价值的地方,可以有所担当,真的好开心!”
緑笑着附和:“是吧?《妇人之友》说得不错,女生除了家庭,也可以去开拓其他领域的工作啊。我哪怕不结婚,靠双手劳动吃饭,又有什么丢人的呢!”说到这,她的笑容变得微妙起来,只是低头啜饮热茶,一时没吭声。社会主流的观点仍认为女子最体面的出路是结婚而非工作,需要工作的女人是低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