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回归一线后的生活节奏跟去花街潜伏前没有太大不同,但緑明显体会到踏出蝶屋后从周围的人身上感受到的变化。走在市镇的街道上,走在田间的小路上,搭电车的时候,在定食屋吃饭的时候,她再怎么目不斜视,余光都会收集到旁人震惊、迟疑、好奇、忌讳、同情或是嫌恶的微妙神色与窃窃私语——猜测她有怎样悲惨的过往或者凶险的出身。
“裂口女!”当她弯下腰,想要友好地微笑着向路边一个背着婴儿的女孩打听事情时,对方身侧一个面相顽劣的小男孩大声叫道。面黄肌瘦的女孩闻声像只受了惊的兔子,不敢正眼多看她一眼便避嫌似的拽起男孩,一言不发地飞快跑掉了,只留下还愣在原地的緑尴尬地轻咬舌尖,无奈地直起背叉腰仰头叹气。因为这道疤,加上不合主流的打扮,她时常被当作不正经、走歪门邪道或是干着危险勾当的人,收集情报的难度剧增。好人家的女孩不会有这样的脸,她摸着左脸上深深的伤疤想。自知自己本来也不是什么体面人家规规矩矩的女儿,好歹过去伪装一下对工作来说不是坏事,但现在却连装都装不成了。陌生人的反应实在叫人厌烦,弄得她想忽视伤疤都难。
难道她不在乎留疤吗?她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那么多难关都度过了,一道疤算什么?实际上不能直面它反而更不能接受,她着实反感来自别人的特殊对待。和鬼杀队的人在一起会自在许多,至少他们不会用异样的眼光观察她,待她如往日一样。一线剑士当中谁还没几道伤疤在身上的?隐也是见怪不怪,早就习以为常了。唯有在鬼杀队时,她会觉得自己还是个“普通人”。
可是在她有些丧气地回到一起合作的牧野祐太身边,说什么都没来得及问到时,他的反应一下令她心中不满的火苗“噌”地窜了出来。
“说你是裂口女?不搭理就好了,这有什么,别那么小家子气。”牧野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显得她小题大做,“那我去找人打听吧。”
“什么小家子气?这道疤确实给我造成了困扰啊!走到哪都要被人盯着看。”緑不悦地蹙眉。那一战后留下了一个无药可医的古怪后遗症——情绪稍微一激动,痊愈的疤便要发痒,痒得像有蚂蚁又爬又咬,她忍住没有去挠。
“你看看我的。”牧野一把掀起额前几缕桔黄色卷发,露出右额角一道已经愈合的伤疤。那道疤形似一个歪歪扭扭的“s”,只是中部凌厉地一转折,更像一道闪电。
“你的没有我的明显。”他是要显示自己也很惨来安慰她吗?可比惨不能消她的气,她的下唇忿忿一噘。
“噢,那是当然,因为这是我小时候自己用刀划的。”他大大咧咧地说。
“啊?你干嘛要划自己啊!”她无法理解同伴离奇的举动。
“因为脸上有疤是男子气概的证明!假如替你挨上弦六那一划能换到你的实力,我倒是很乐意!要知道但凡你再弱一点,下场就不止一道疤了。”牧野抬手在脖子上一抹,“直接头都没有了好吗?这是你实力强的证明:不是‘我被留了一道疤’,而是‘我只被留了一道疤’。换我我可以吹很久,所以你应该骄傲才是!”
緑心知肚明,若要在鬼杀队里论奇葩程度,与她同期入队的牧野必有资格上榜。他所出身的传授风之呼吸的猎鬼人家庭,虽不是炼狱一族那种历史悠久的世家,但从其祖父开始的猎鬼事业也有点年头了。起源依然是仇恨,为报杀亲之仇的祖父开始修炼风之呼吸,加入鬼杀队。只是传到父亲这一代时,报仇的夙愿早就了结了。看似已经没有理由入队的牧野,却被风格强劲霸道的风之呼吸迷晕了头。
帅毙了,脑袋里灌满了历史豪杰传说的牧野如是想。上学太无聊了,也不要做平庸无趣的普通职员,他要当帅气的剑士!他曾痛惜自己生错了年代,怎么没投胎到枭雄四起的战国年代?既然如此,那不如把男子汉大丈夫的沸腾热血扬洒在与鬼的战斗中!
藏原私下里偷偷对緑说过,背负一家人生计的他很难理解为了找刺激而入队的牧野:“他像在梦游。”但有一说一,纵然现实如何残酷,自身实力也没有梦想中的强大,这家伙始终没有放弃,某种程度上也算是顽强了。
“……我要是真的很厉害,连疤都不会有。”她垂头说道,叹出来的一口气把搭落下来的碎发吹得飘起来。
“你说的是人话吗?你面对的是上弦啊!连音柱大人都断了一只胳膊、退居二线了,你能四肢健全活蹦乱跳地回来已经很难得了啊!”牧野两只眯眯眼瞪得溜溜圆,不一会又拍了拍她的肩膀,“呃不过有追求也是好事对不对?你就朝着这个目标努力呗。以后遇到再强的鬼,叫它们连你的一根小指头都碰不着!哈哈哈哈!”
他的嘴角向两边往上一勾,狭长的眼睛笑眯成两条尾部上扬的线。緑盯着笑得酷似狐狸的牧野,一肚子气不知不觉被他的一通异常乐观的歪理弄消了。
牧野忽然说:“哦对了,你知道我被街上的小屁孩起过什么外号吗?”
“什么?”
“黄狐狸。”他揉了揉自己的一头黄毛说。
“还是裂口女比较难听。”緑拒绝和这家伙继续比惨,自顾自先走了。
(二)
又到一年年底了。刺骨的北风将没有帽子的行人的头发全拨向一个方向,緑也不例外。雪花纷飞,她没有带伞,只得裹紧棉衣沿着窄窄的屋檐下走,箭步如飞地走进常光顾的定食屋。忙于掸雪之际,一个许久未听到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哇,哪来的糖霜人呀?”娟代、或者该叫她玉子了,正和小桃、阿秀坐在靠火盆的桌边,惊喜地朝她招手。时辰还早,店面小而温馨的定食屋,只有她们这一桌客人。三个还不大会做饭的女孩经常来光顾这家物美价廉的小饭馆。
“早安,小緑,你平时也这么早上班吗?”小桃天真地问。
“早安,好久不见啊。我不是来上班,我是还没下班。从昨晚忙到现在,吃完饭还要去交点材料才能回家睡觉。”緑解下围巾,不客气地坐到她们当中,凑到火盆边暖手。
小桃咂舌道:“嘶,我又忘记剑士是昼伏夜出的了。”
“你要是去总部交材料吗?我顺路帮你一起拿过去吧,省得你多跑一趟。”在编辑部工作的阿秀问道。
“那太好了,谢谢你。”她从棉衣内袋里取出一沓报告书交给她。“给你们部长审核就好。”
在緑点菜时,玉子支着胳膊感慨道:“难得我们四个能聚到一起啊。最近后勤部的善后组简直要忙疯了,虽然之前也没闲过就是了。”
阿秀点头:“是啊,下一刊《夜行路》会是特别重磅的一期,部长昨天还叫我们所有人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呢。”
“毕竟发生了两名上弦袭击锻刀村那样的大事啊,听说又是伤亡了不少人啊。”小桃捧着热茶轻轻说。身在缝纫组的小桃是最清闲的,连她也对发生在周一,也就是12月23日的锻刀村事件有所耳闻。
“很奇怪。”緑沉思低吟,指尖不断轻扣桌面。
“哪里有古怪之处?”阿秀问。
“锻刀村,吉原,还有……”她顿了一下,“无限列车。每一次上弦出现,灶门兄妹都在。不知是他们刚好都在,还是说这一系列风暴是因他们而起的。”
“我读了往期的资料,他们是不是被鬼盯上了?”好学的阿秀说。
緑点点头:“是啊,那对兄妹很特殊,尤其是妹妹祢豆子。据说她还奇迹般地克服了阳光,这是鬼追求了千年的梦想啊。接下来,恐怕会有大风波了。”
刚说完,她就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上弦四、五、六分别只对上了一位柱,外加几名阶级低一些的队员辅助,竟然都击败了。不是传说一名上弦至少可以顶三位柱吗?不过灶门炭治郎这一期的队员的成长确实算得上神速,有的人一辈子都见不到上弦的影,他们入队不满一年就几度对战上弦。炭治郎使用的“火之神神乐”也惹人在意,虽然他使起来不甚熟练,剑气却比炼狱先生千锤百炼的炎之呼吸更为纯粹。有仅用两个月成柱的霞柱为先例,他们当中或许有人很快会成为新的柱。
曾经人们都以为上弦是几乎无法战胜的,但当反转接二连三地出现时,众人都躁动起来,緑尤其强烈。过去别人都委婉地安慰她,没有打败上弦三并不可耻,哪怕视为理所应当都没问题。但一收到战胜上弦四与上弦五以及全员存活的捷报,她长久地失去了心神的安定。
——归根结底都是因为不够强。要是我足够强大,他是不是可以活下来?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紧紧缠绕着她,搅得她不得安宁。
——是不是我的问题?
自责和自我怀疑像毒药一样渐渐渗透侵蚀了头脑。
——我真没用啊。
指向自身的怨恨与厌恶难以抑制地产生。
——我想要力量。
身处定食屋暖黄色的灯光下其乐融融的聚餐,她早就神游到远方。她们的闲谈已不能引起半点轻松的兴致,她强颜欢笑地敷衍着对话,夹起一块新鲜出锅的炸什锦送进口中,却食不知味。她没发觉同桌的另外三人交换了一个疑惑又担忧的眼神,因为她的脸一下失去了血色,忽然显得惨白憔悴;一口咬碎酥脆的炸物时过于用力,清晰地响起牙齿相撞的声音;睡眠不足的双眸蒙上了一层乌云,无神又悲伤。无限列车任务已经过去了半年有余了,而緑仍旧时不时会陷入一种令人束手无策的沉默中。
吃完饭后,她与三人道别,顶着风雪踏上归途。她们远远望着铅色的阴沉天空下那个失魂落魄的背影,小桃呢喃道:“那个人都经历过什么呢?”
可能她失去了某个珍视的人,是在无限列车上牺牲的那位吗?阿秀微微张了张嘴,最后什么都没有说,不愿轻易去揣测与议论那个于她们而言意义非凡的女孩。
(三)
大正二年,1913年初。
自祢豆子克服了阳光,鬼突然销声匿迹,所有监视点都没有监控到它们的蛛丝马迹,一些模糊的报告也被证实是虚惊一场。它们仿佛集体人间蒸发。
下半年的柱合会议在锻刀村事件后召开,緑通过小道消息知道会议商议了两件重要的事情,一件是全队参与的九柱集训,另外一件不得而知。
但她很快知道了。
“哦,是你啊。你肯定没有待在这里的必要。直接去甘露寺那吧。”当緑刚站在前任音柱宇髄天元面前,还没开口报到,对方直接摆摆手,免掉了她的基础体能训练。再强的剑士都是要练体能的,但宇髄知道到了她这个等级,素日不会懈怠体能训练。不远处一群跑山跑得快吐了的剑士无一不投来羡慕要死的眼神。
“这样啊,谢了。”緑也随意地半鞠一躬,干脆又迅速走掉了。
她轻车熟路地抵达了甘露寺的宅邸。刚走进这栋时髦的和洋结合的小楼,粉绿发色的女孩就兴冲冲地跑出来迎接她:“小緑!你来得好早耶!你是第一个来我这里的!”
她几乎要以为这只是一次寻常的拜访。她不是来训练的吗?怎么稀里糊涂地坐在小圆桌前,桌子上还被水果夹心蛋糕、新烤的巧克力曲奇、淋了枫糖浆的松饼、猪排三明治和一大壶红茶塞得满满当当?
“我们好久没有一起喝下午茶啦~”甘露寺心情很好,极力向她推荐刚出炉的香喷喷的松饼,“快尝尝,现在吃是最棒的!”
“蜜璃啊,我们不先过过招吗?”緑捏着西式茶杯的柄,没端起来喝。
“哎呀,吃饱了才有力气嘛~”她乐呵呵地切了两大块蛋糕,把其中一块推到緑面前。
緑也不拐弯抹角了,开门见山地问:“蜜璃,你是怎么打败上弦四的?”她看完了汇报这一事件的《夜行路》,了解了上弦四和五的形态、血鬼术和战斗过程,但她还是想从当事人口中知道更多有价值的细节。
甘露寺的双颊红了起来,微笑地告诉她:“正想悄悄跟你说呢!你先别说给旁人,就是柱合会议上天音大人告诉我们的——‘斑纹’的事情。原本这只是很少有人知道的传说,但在锻刀村的那一战,我和时透君、炭治郎君的身上都出现了‘斑纹’。”
她一五一十地复述了一遍时透在斑纹出现时察觉的条件和感受:亢奋的情绪、两百以上的脉搏、三十九度的高温。末了,她作了一番颇有个人风格的补充:“我也感觉是这样!而且出现斑纹后身体变得好轻盈,突然就变强了!听觉也变得超级敏锐,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厉害!”
緑全神贯注地聆听,蛋糕和松饼仍完好地摆着。她摸了摸下巴:“出现斑纹的分水岭是在高危状态下能否存活下来……”不得了啊,收获是出乎意料地丰厚啊!她本不奢望有什么“捷径”,它忽然自己出现了,情报得来全不费功夫。大战迫在眉睫,短期内想要取得与猗窝座交手的实力,只剩下开启斑纹这一个办法了。如果她也能开启斑纹,说不定真的能够打败猗窝座!越来越狂妄的幻想刺得她激动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坐立难安,不自觉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甘露寺见状,带着红晕的笑容消失了,支支吾吾地说:“但是……有副作用。天音大人说,历史上出现了斑纹的剑士,都没有活过25岁。”
“你说什么?”她猛地刹住脚步,愕然地扭头望向甘露寺,不得不脱离幻想世界回归现实。天降的力量是有代价的,代价竟然是折寿。緑的第一反应是:已经出现过斑纹的甘露寺怎么办?
“那你、你,也就是说,你只能活到25岁了?骗人,你是不是在开玩笑?”緑呆呆地盯着她,想要找出她在捉弄她的迹象,尽管她很清楚甘露寺并不爱开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哦……是真的。”甘露寺坐在原位,又笑了,这一次恬淡的笑容没有喜气。往事在緑眼前闪现:她们再忙也要挤时间一起喝茶、吃团子,天南地北地瞎扯;一起修炼,赛跑和过招;给对方过生日;蜜璃每回首次烘焙什么西洋点心都会设法给她送去一份;拉上蜜璃去改队服;从树上掉下来、挂在枝头尴尬地向蜜璃和炼狱先生搭话……
“为什么啊!”緑一个箭步迈上前,半跪在她身边,一把抓住她的手,触碰到那只温暖的手的那一刻发觉自己手心冰凉。她激动又悲痛地大喊起来:“为什么这种事情会发生在你身上啊!你不是还想做幸福的新娘子吗?你要是只能活到25岁该怎么办呢?不该是这样的啊!不要待在鬼杀队了!不要!不要连你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