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灶门炭治郎,今生与緑和炼狱变回陌路的少年。由于她改变了无限列车任务,她和炼狱到现在还没“认识”他,自然也尚未建立起情谊。緑知道他是个心地纯良的人,但再纯良的人会愿意帮助当众坚定要求处决自己和妹妹的人吗?緑不敢肯定。
“试试吧,我来联系他。”义勇的表情有所不同,眉眼的神态柔和了许多。緑点点头,炭治郎说不定会看在师兄义勇的面子上会肯帮忙。出乎緑的意料,炭治郎相当积极地一口答应了,这让她很感动。
到了约定的日子,緑望见灶门炭治郎从街道另一头远远小跑而来。“前辈你好!”背着大木箱的红发少年精神抖擞地向她鞠了一躬。重新认识以前的朋友,緑感觉有些古怪。短短的谈话中,她并不刻意掩饰自己对他的了解,使得他偶尔瞪大眼睛:“前辈,你怎么会知道的呢?真神奇,我有种其实和你认识很久了的感觉。”
緑只是故作神秘地一笑,带过了这个话题:“炭治郎君,我们今天时间很紧。马上就要到了。”
她领他来到炼狱先生的住所。队里许多队士会在外租房或购房,像緑一样。只有柱可以住在产屋敷家族名下附带道场的宅子,这也是柱的特权之一。在各地拥有房产的产屋敷允许柱根据自己驻扎的辖区或者喜好选择宅邸,譬如富冈义勇当年不假思索地择了位于竹林深处、远离市区喧嚣的道场。炭治郎心怀敬畏地观望着这座外观古朴又不失格调的瓦顶大宅,不禁轻轻感慨:“好大……”
“这里的房子和土地其实都属于产屋敷家族,炼狱先生只有使用权。如果他日后离开队里,大概得要搬出来了。不过柱要是喜欢,也完全有财力买下。”緑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长钥匙。她和炼狱都有对方住所的备用钥匙,只为了在其中一方遭遇不测时,另一方可以处理后事……她把钥匙滑进锁孔,稍用力一拧,拧开了大门的锁,也拧开了记忆。
很久以前,是她先把自家的钥匙给他的。“给我?为什么要把钥匙交给我?”炼狱迷惑地盯着手心里那枚铜色的钥匙。
“师父不在了,我又没个亲眷。万一……就怕万一嘛,到时我的东西都随你处置啦!”緑挠了挠后脑勺,憨憨地一笑。
“你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吗?”
“唔,玩具……”脸颊晕上淡淡的粉红,因为想起了自己收集了多年的玩具,从各地淘来的小玩意摆满了客套的壁龛,足以堆成小山堆,“噢,偷偷告诉你一声,我的小金库在二楼朝南那间房间的横梁上,这些年攒的钱都放在里面。衣服没几件,送掉或者扔掉都可以。还有院子里的柿子树,如果到时候结果了,你随便摘去吃,也可以做成柿饼。啊……我到现在还没吃到它结的果子啊,它都没结过。”她捻了捻下巴,假装遗憾,好像她的确不久于世的样子。
“会吃到的,你一定得吃到。”炼狱在瞬间缩了一下眉头,忽然心里发酸,攥紧了那把钥匙微微一笑,“我等着吃你做的柿饼!”
“好啊!我会做一大堆的!”緑眉开眼笑,两排牙齿快活地露面。他也从上衣的内袋里摸了点什么,向她伸出一只拳头:“这个,也给你保管。”
“什么东西?”放进掌心里的小物件的实感告诉她,是另外一枚钥匙。他说:“既然你这么信任我,那我也可以把我家的钥匙给你。如果有必要的话,你可以带我家里人过来。”
其实他也可以直接给家人的。緑双手合起来,合住钥匙,很高兴自己同样得到了特殊的信任,然而喜悦之中却又暗暗混合着一股道不出的悲凉。这种时候了,她还品尝着心里一股不合时宜的、怪味的甜蜜。她珍重地收好它,干脆地应承:“好。”
——就算我们给了彼此钥匙,但我那时并没有真正严肃地考虑过自己会死、他会死的事实。玩闹似地约好了,等到那一天来临时,还是像傻瓜一样反应不过来。
——但我真的不想接受,不想放弃你。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想怀揣着再见到你的希望。
在玄关脱了鞋后,在进屋前她朝着无人的里屋说:“失礼了,我们进来了。”
“诶,家里还有人吗?失礼了!”准备要踩上玄关的炭治郎闻声把脚收回来,跟着喊了一声。
“没有,这里只有我们俩。但是没有提前打招呼就进来,总觉得不太好。”她笑了一下,“那么,你接下来就四处转转吧,左手边是客厅,右手边是茶室,厨房和浴室在尽头。炼狱先生的卧室在那边。从院子里可以进道场的后门,炼狱先生一般不会锁道场后门,可以直接进去。你要不要先把大箱子放下来?”
“不用啦,我背着就好。这里是茶室啊。”他拉开一扇门框低矮的拉门,弯腰往里面张望了一下,并不踏进去。四叠半大的小茶室里空荡荡,因为茶具、釜水壶和火盆等器具都收起来了,壁龛中只有一副挂轴。一个随时可能会殉职的人,在茶室挂了一副禅宗云门大师的偈语“日日是好日”。
緑不懂茶道,但她享受着在偶尔的训练结束后、坐在这里观赏炼狱给她点茶。许多人不曾见过个性热情爽朗的炼狱也会有沉静下来的时刻。起初她也不理解为何沏一碗茶要那么繁琐和讲究,直着脊梁骨坐在一边耐着性子看他像表演似地备器、候汤、温碗净筅、点茶,动作如流水般顺畅优雅,等他终于转完茶碗请她喝。用茶道招待她的人若不是炼狱,那漫长的等待过程对身为门外汉的緑来说,将是一种出于礼貌而必须得忍受的煎熬。但因为对方是炼狱,偏爱之心使得这段时光成了享受。
“我技艺还远远不到家的。”緑感慨炼狱竟然能一丝不苟地遵照那么复杂的流程时,他谦虚地回答,“平日疏于修习茶道,只是半吊子的水准。以拙技招待,如有不周请多多包涵。”
“哎呀,哪里的话,完全能感受到你的用心啊。炼狱先生喜欢茶道吗?”緑微笑着问,心想他就算做错了她压根也看不出来,而且换作她肯定坚持不了不清楚意义的练习。
“嗯,心情会很平静。”在茶室里的炼狱语调平和,不会高声交谈,“每天做着不知下一刻会发生什么的工作,每次还能像今天一样做茶时,我都会珍惜仅在这段间隙里才能做到的、专注于‘当下’的平静。我喜欢的应该是这种心灵的宁静吧。”
“那就是茶道于你的意义啊,追求顺乎自然、清静淡泊的禅者心境。难怪是‘日日是好日’呢。”緑轻轻放下茶碗,扭头望向字轴,对他寄托在上面的愿景有了几分理解。她调皮地眨眨眼,戏谑道:“对于想要燃烧心灵的人来说,是不是太温吞了、不够火热啊?”
“哈哈哈,并不冲突啊。”炼狱与她相视一笑。他挪回面向釜水壶的方向,开始给自己做茶。那天下午的阳光透过纸窗的格子与竹帘透进来,满室朦胧的柔光。釜水壶中烧开的水声响低沉地沸腾,不知名的小鸟在屋外的树上婉转地啁啾。緑凝视着低头全神贯注沉浸在茶筅与茶汤之间的炼狱,剑眉星目的侧脸轮廓犹如画中之人……
“前辈?”
炭治郎的呼唤把她唤回了现实。“我可以过去那边看看吗?”他指了指卧室的方向。
“噢,你去吧。”緑回过神来,“你能闻出这个房子里不同的气息吗?”她带他过来,就是为了感受和记住炼狱的气息,然后去搜寻其下落。虽然緑怀疑这可能不是一个好办法,炭治郎能闻到多少?又真的能在街道上发现类似的气息吗?但总归要先尝试了再说。
“很稀薄。而且我不太能分辨我所闻到的,有多少是炼狱先生的气息,还是房子本身的气息。”炭治郎尽力了。可是对緑而言,到处充满了炼狱存在过的痕迹。光凭屋内简洁的深色原木装潢判断,外人可能会以为此处住了个作风稳重的年长者。整个一楼最活泼的小摆设是挂在客厅的柴犬形白瓷风铃,面向庭院叮叮铃铃地摇曳。每个居室收拾得清爽整齐,只有书房里的桌面凌乱得格格不入。几张圈圈叉叉的地图歪在书堆上,一些写满了内容的纸张被一卷摊开的书倒扣着挡住了。緑和炭治郎不想冒犯到炼狱更多的隐私,并不随意乱碰屋里的任何东西,只是在各个地方待了一会便离开了。
她意外发现他晾在后院的衣服居然还挂在原地,风吹雨淋日晒了一个多星期,早都脏了,还板结得硬邦邦的。她顺手收进来叠好,这堆衣服若不彻底清洗和晾晒,估计全会坏掉。厨房的灶台上还架着一口锅,上面还有几层蒸笼。她忍不住好奇去揭开最上面的蒸笼盖扫了一眼,里面码了好几个形状不一的生红薯。炼狱先生大概是提前先备好,一回家就能生火蒸点心吃。这座房子还维持着主人刚离开时的状态,满是他生活的细节。
“前辈,我差不多可以了。”炭治郎说。
“好,那我们走吧。”緑点点头。他们离去时不忘检查一遍,将门窗都关好,房子又回归到了等候主人归来的幽幽静谧与昏暗之中。
太阳逐渐向西推移,炭治郎始终未能在混沌的都市里搜寻到与房子中相似的气息。用鼻子闻其实和用眼睛看差不多,在一条又一条挤攒的全是黑发的人头的大街上,找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千万种混杂的气息中可能不存在他们的目标,也可能是错过了。一个人的气息远不如一只鬼那么强烈,何况距离事发当夜已经过去了一周多了。所以在焦头烂额的炭治郎越来越沮丧时,緑只好按住他的肩膀。
“就到这里吧。”她落寞地为今日的搜索画了句号。
“可我什么都没帮上,我也想找到他。”炭治郎不甘心。
“你已经帮了很多了……谢谢你愿意帮我。”緑也明白没那么容易,时间拖的越久,希望也越渺茫,“你饿了吗?作为回报,我请你吃东西吧。你想吃什么?”
炭治郎随便选了个地方,巧合的是他选了她最后一次见到炼狱的茶屋。“这里的百福馒头挺好的,你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其他想吃的。”緑介绍说。在炭治郎认真看墙上挂的菜名牌时,上次那个打翻托盘的黑眼圈女侍来为每人倒了一杯茶。
“前辈之后要怎么办呢?”炭治郎的意思是如果自己继续派不上用场的话。
“我想应该调整一下方法了,继续这样走来走去地找可能只是浪费时间。”她疲惫地揉了揉睛明穴。
“具体是指?”
“改变方向,从鬼入手。虽然鬼和人不一样,彼此之间好像没什么联系,但是坚持不懈地问,也许能找到线索或者……答案。”如果他是被鬼所杀,也许她会机会遇上这只鬼。緑想自己应该还有去无限城以及见到无惨的机会,若是他真的是被上弦或无惨所杀的话……
炭治郎看着緑肉眼可见地消沉下去,突然一拍桌子弹起来,把緑吓了一跳。他声音洪亮地给她打气:“前辈!加油!!加油!不要放弃!只要有我和祢豆子能帮得上的地方,尽管开口吧!”
“啊,嗯……谢谢,我会的。”緑的目光转向放在他身边的箱子,“炭治郎君也是,如果有我力所能及的事情,请务必找我。听说你立志要让妹妹恢复成人呢。”
“嗯!我相信祢豆子会变回人类的,我相信。”少年坐回原位,用粗糙的手掌轻轻抚摸箱子,箱子里传出利爪刮木板的响动,是祢豆子的回应。
“相信吗……假如余生都要在得不到答案的疑问中度过,余生都在不确定的事情中度过该怎么办呢?”她问他,也在自问。
“哪怕是这样,为了祢豆子,我不会放弃的。”
“嗯。”緑发现自己同样如此。脑海里浮现出过往遇见的那些与家人失联而忧急如焚的人们的脸,上面的汗与泪难以分辨,无一不恳求她帮帮忙。
——太好了。
——幸好我有去藏原家,有把藏原君的最后的经历告诉贵子阿姨他们。不然他们在往后的日子里反复地想要知道藏原君是怎么死的,却得不到答案、活在怀疑里,该有多痛苦啊。
——杏寿郎,你如今身在何方,是生是死?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我想找到你,不管要花多长时间……
与灶门炭治郎分别后,緑独自漫步在五月町的街头。路灯逐一亮起,偶有三两行人擦身而过,转进某户门里。五月町不属于繁华热闹的市区,若是银座或浅草的商圈此时还灯光璀璨,但这里的人们没有夜生活,早早地各归各家。冷冷清清的街道不一会连行人也罕见。于是,这个感觉更加明显了。
有人在跟踪自己,在距离大约三四十米的后方。
那人藏得蹩脚,緑早就发现她了。她装作浑然不觉,想知道她到底想做什么。但女人一直拖拖拉拉的,保持着一定距离,似乎没有要和她近距离接触的意图。而且当緑第一次假装停在某户人家的院门前,余光观察远处的跟踪者时,她立即左顾右盼,似乎是要记住周边环境。但緑多停几次不同的人家,跟踪者仿佛陷入了迷惑。
緑的耐心耗尽了,她趁其不备甩开她,在女人发现跟丢对象而慌乱之际绕到她背后:“你是谁?你跟着我做什么?”
矮小的女人转过身来时,看清她长相的緑略微诧异——跟踪者是茶屋那个冒失的黑眼圈女侍。
女侍猛地后退了几米远,双手背到身后。直觉告诉緑,这只是个普通人,而非修习武学之人。暴露了行踪的女人还在强装镇定,殊不知眼神紧张得已经预示她准备要豁出去了。她想摆出胜券在握的样子,一开口却结结巴巴:“我是绪方菖蒲。我、我要跟你做个交易!”
“什么事?”緑不慌不乱,但接下来女人所言之语叫她大吃一惊。她深吸一口气,背台词似的炮语连珠地说:“我会把你失踪的同伴还给你,但是你要答应我两件事:第一,你和你的同伴必须放过我女儿,不得伤害她;第二,告诉我把鬼变成人的方法。”
“你也困扰很久了吧?就让我们快点干脆地解决这事儿吧!如果你办不到,那我死也不会给你发现他的下落的。我真的……忍到极限了!”
菖蒲鼓起勇气直视佩刀剑士的眼,毫不退步。她带着她的过去,站在努力消化她所说的话的緑面前。
“你快绝望了吗?我也一样啊。”菖蒲的嘴唇几乎不动,只有喉咙发出极轻的呢喃。
(二)
“菖蒲,菖蒲。”
那孩子习惯了一叫我就要喊两次,她说因为我的名字念起来很动听。她不是我的孩子,尽管我也很希望能成为她真正的母亲。
铃奈,你的名字也很好听的,但给你起名的人却不珍惜你。
可是说来惭愧,我一开始也是什么都没做。
我十几岁时跟着中介从乡下老家到城里做女佣,中介说能到新藤家工作是我的运气。本地人都知道,靠经商发家的新藤先生如今有hd撑腰,有钱有势,是本地数一数二的人物。我一个没什么见识的土丫头,只懂得诚惶诚恐地按祖父母教的表示感恩戴德。管家带我去下房的路上,我见到有个穿着漂亮的橙色百蝶衣的小孩子蹲在烈日下的中庭,埋头盯着不长草的土地。
管家先打了招呼:“铃奈小姐,您在做什么呢?”
她不理不睬,像没听见,保持低头的姿势。“罢了,我们走吧。”管家对我说,然后小声嘀咕着那孩子小小年纪性情孤僻,总爱装聋作哑。我又扭头看了一眼,这时她抬头了,与我四目相对。那对眼瞳的颜色浅于常人,像被稀释过的墨水,在阳光下如两颗空洞的半透明弹珠,嵌在微微反光的白皙皮肤上。我看呆了,直到意识到管家走远了不得不马上追上去。
那时她还不满四岁。见过她的母亲妆日夫人后,我才知道她那对浅灰色眼睛从何而来。这种特别的瞳色不仅让她瞧着不像个活人,倒像个玩偶,也衬托得妆日夫人的容颜有种不近人情的冷艳。和我一起干活的人私下里说出身长崎的夫人肯定有点洋人血统,不然她的眉眼和鼻梁怎么会那么深邃和高挺呢?
第一年,管家只让我干些基本的活,比如擦地、擦拭那些昂贵的器具、保养榻榻米之类的。我慢慢地知道了关于这个家更多的事情。宽阔的豪宅里住了不止一位夫人,除了老爷的妻子和妆日夫人,还有其他几位如夫人。她们几位平时甚少来往,只在各自的居所里活动。夫人多,孩子却很少。一共只有四个,铃奈小姐是唯一的女孩,也是妆日夫人的独女。新藤家的儿子们也不会过来和铃奈小姐玩。
妆日夫人不是寻常人家的小姐,是老爷花重金赎下的yj。和她同为yj出身的如夫人还有另外一位。每当老爷回来,所有人都严阵以待。最开始待在下人房间里,我都能听见主人那边传来的恐怖闷响。后来我时常遇见心情不好的老爷打骂夫人们和孩子们,他从不拉上任何一扇门,因为这是他的家。
“该怎么办呢?”我曾问比我年长的女佣,她们都说:“别多管主人家的闲事,只要闭上嘴,装作没看见低下头走开就好,不然不光你也挨打,还可能被赶出门。”
我听了她们的话,努力不去在意主人家的私事。但我还是有瞥见几次房间里的情景。不同于其他挨打后会啜泣许久的夫人,妆日夫人顶着一头被扯乱的发髻还能若无其事地抽烟喝酒,一副满不在乎自己刚刚经历了什么的样子。脸蛋被扇红的铃奈小姐则常常不哭不闹,坐在角落里安静地翻花绳。妆日夫人只会吆喝我去弄下酒菜来,却从不叫我给小姐拿药膏。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小心地询问夫人用不用取些药来,她的左眼一跳:“上药?这种程度还不用去管。”
“但是……”
“怎么?你觉得她很可怜?我像她那么大的时候,已经天天要干活和练舞,挨打比吃饭还多,还不是一样活下来了。”妆日夫人徐步向我走来,灰眼睛利得像针一样,吓得我手抖个不停,视线只能怯怯地向下盯她的嘴唇。两片红唇松开烟管,一开一合地嘲笑我:“这小蹄子过得很好啊,生来就是个衣食无忧的小姐,不用出去陪客也有好衣服穿、有大房子住,挨几个耳光算什么呢?你呢?不如想想你自己吧!从穷乡僻壤来的蠢丫头,轮得到你来可怜有钱人么?”
她走过我身边,蹲在小姐面前,掂起她的小脸:“这双眼睛以前可把你父亲迷得神魂颠倒哦,现在他看见就心烦意乱呢,哈哈哈!”
我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也许他们一开始真的相好过,如今却成了一对彼此厌憎、针锋相对的夫妻。但是他们再怎么折磨对方也罢,为什么还要带上无辜的铃奈小姐?
其他佣人偷偷议论,是因为铃奈小姐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小孩子。我不懂,她为什么得先讨人喜欢才能被喜欢呢?小孩子生下来就该被疼爱,这是我奶奶告诉我的。自幼失去双亲的我,是在爷爷奶奶的宠爱下健全地长大的。想起这一点后,我忽然有点惭愧——我大可不必顾忌主人们的脸色,应该直接去悄悄关心铃奈小姐。
这个想法促使我第一次主动向她搭话。当她又蹲在庭院里时,我走到她身边,弯腰小声问她:“您在做什么呢?小姐?”
与初遇时一样,她不理我,专心致志地盯着沙地。我已经看见了,她关注的是地上一串络绎不绝的蚂蚁。蚂蚁们富有耐心地一点一点分解和搬运她丢在地上的小半块豆沙饼。她看得痴迷,然后把手里一朵蔫掉的牵牛花扣在远征队伍的中央,不断地用各种恶作剧扰乱队伍:撒沙子、用树叶刮走四五只、捏着木棍把点心戳远……她饶有兴致地观察蚂蚁克服各种人为的困难、不辞辛劳地把豆沙粒和饼屑搬回蚁穴。
铃奈小姐的爱好好无聊,我想。“您的脸还疼吗?”我又接着问,她仍然不理睬。我在原地耗了好一会也没能让她回答。不能拖太久不做事,我怕待会被管家看见了要责骂,又不想一走了之,心急之下,就用指头把饼夹起来放到蚁穴口。
“哎呀!”那孩子终于有了反应,“你做什么嘛!”她抬头盯着我,不高兴的眼睛看起来没那么像弹珠了。
“小姐,比蚂蚁更要紧的是您的脸噢,您的脸还疼吗?”
“不要,不要管,别动!”她气鼓鼓地用小木棍把点心戳远了,好让蚂蚁追着远去的饼跑来跑去。
“这样就够了。”她说。
“什么够了?”
“肚子。”
“肚子?”
“站起来的话,肚子里面刺刺的,痛。”
原来那孩子是为了忍耐肚子疼才蹲在庭院里玩蚂蚁,抵住胃就不那么难受了,还可以打发时间。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疼的?为什么一直忍着不说呢?我二话不说把小姐背回房间,把她安顿在床上后去找管家。管家派人去请医生后叫我忙活到天黑,等到得空偷偷溜到铃奈小姐的房间,已经是晚饭之后的时间了。
“妈妈?”房间没开灯,小姐认错了人。发现是我后,她默不作声。
“是我,小姐,我是菖蒲。”我跪坐在门口探望她,“肚子还会疼吗?”
“吃了苦苦的药,不疼了。妈妈呢?”
“夫人……刚从外面回来,晚点会来看小姐的。”我扯谎了,妆日夫人早就回家了。她刚从百货商店购物回来,正在搭配新买的衣服首饰。我告诉她小姐生病的事,她正在对着红木螺钿镜试戴时髦的宝石胸针:“噢,医生来过就好。”
小姐还不如她手上的那枚胸针。那一刻我忽然有一种夺下胸针埋怨她的冲动,但我最终还是忍下来,自己来看小姐了。望着躺在被窝里的小小的病人,心里滋生出了一种僭越的怜爱。
我是仆人,她是小姐,哪又如何呢?这个孩子的身份可能比我高贵,可她却比我还要贫乏。纵然享受锦衣玉食,但连一个受欺时肯挺身保护她的人都没有。
真的有人爱你吗?我不知该去问谁。
第二年,伺候妆日夫人的女佣辞职结婚了,我顶替她去照顾母女二人日常起居。待在这里让我更加摸透了夫人和小姐的脾气。夫人自己就像个不成熟的孩子,她的日常活动简单得只剩玩乐与吵架:花光每个月份内的零花钱,老爷来了就和他顶嘴、争执一些陈年旧事,有时挨顿打,挨完后继续花钱。她似乎没有眼泪这种东西,但喝了酒后会像刁蛮的泼妇一样坐在地上骂人,骂老爷,也骂我不认识的人。后来老爷不再来,大夫人给夫人的零花钱也不够胡乱花了。
来照顾妆日夫人后知道了许多以往不知情的事:比如夫人患有难愈的慢性病,不遵医嘱的生活又导致身体恶化,隔三差五就要犯点毛病;比如老爷一直在介怀铃奈小姐的身世,怀疑她并非己出又不挑明,只把嫌弃和疏远表现得一目了然,叫那孩子都看明白了。我从他们的争执中拼凑出了部分旧事,大概就是老爷在赎下夫人前已经知道她怀孕,可无法证明孩子是他的骨肉,当时碍于面子不得不赎下她,忍受了于他而言莫大的屈辱。古怪的是,夫人从来不对小姐的身世做出任何解释或辩解,只用一些含义暧昧的暗示激怒老爷。而且在他恶言恶语地辱骂或者殴打她时,她的眼神毫无恐惧,只有一种像在旁观和审视的阴冷。
我有时会产生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妆日夫人能像退货一样退掉铃奈小姐,她会不会这么做?但她不能,于是她像对待一根已经不喜欢了的簪子,任由孩子随便待在哪。与夫人朝夕相处只让我更确定了她是一个捂不热心肠的人。但与铃奈小姐在一起久了,我慢慢发现她有着不为人知的一面。
在我接连不断地有意无意亲近她一段时间后,她变得像只刚出壳的小鸡一样黏人,时不时郑重其事地向我分享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或者说着“菖蒲菖蒲,你看我的花店”,然后把从花园里摘来的各种花苞一一摆在我做针线的小桌上。有时她会专程跑到距离我不远的地方,用只有我听得到的音量惊呼一声。
“怎么了?”我一听她叫就丢下手上的活计小跑过去。
“今天的夕阳特别好看!”她指着天空笑着说。
“什么嘛!我还以为怎么了呢!”我也没好气地笑了,顺带抬头看看她专程提醒我欣赏的天空。第二天,她送了我一幅画。
画了一座房子,一大一小两个人在窗户里朝外笑着,房顶上是一大片浅粉与天蓝渐变的天空,铺了许多金黄的云彩。“是菖蒲和铃奈啊。”我认真端详画,是靠两个小人的衣服和发型辨认出来的,她在旁边低头腼腆一笑。虽然线条稚拙,但颜料混合得恰到好处,柔美的色彩与我记忆中的天空差不多。铃奈小姐还藏着画画的天赋啊,是只有我发现的秘密吗?对了,她还经常会用指头去描夫人那面红木螺钿镜上的精致图案呢。
“画的是昨晚的场景”她扭扭捏捏地在画上点来点去,给我解说着画里的小心思。我由衷地说道:“谢谢你送我这么漂亮的礼物,小姐真了不起,我可画不出来呢。”
她高兴得不得了,白如玉的脸颊里透着一股焕发的红。
妆日夫人死了,那年铃奈小姐七岁。
她的死很突然。又一次高烧,我们以为是和平日一样的感冒,但这一次她的状态极速衰弱,服用了退烧药也不见效。包含我在内的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她便咽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