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左手攥住了右手,同样冰凉的手心出汗了。
菖蒲,这个自称炼狱是她们的人质的女人,将颤抖的手藏在身后,虚张声势地要和明日緑谈判。明日緑一言不发地拉长了答复她之前的静默。每过去一秒,菖蒲觉得头上无形的千斤顶越压下来,尤其是看着緑的左手掌慢慢覆上挂在腰带上的刀柄,她就要喘不上气了。
——再错一步的后果不堪设想啊,铃奈……
她动用全部勇气伪装出的镇定,此时在对方的心理施压下濒临瓦解。她本来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成功,但以为至少五五开,如果算上人质对对方的重要性,成功率应当更高。难道还是误判了?可是据她观察,对方不是已经找了人质很久了吗?还是说她小看了鬼杀队眼中鬼的份量?对方会不会宁愿人质死也不放过铃奈?或者……对方如果不讲信用,救回人质后照旧对铃奈下手呢?光是那名人质,铃奈可能都应付不了,再加上面前这位……
——啊啊,最坏的结局我早都想到了不是吗?如果真的发生了,那我就是又害了铃奈一次!但我必须赌,我要赌出一个最好的结局……
菖蒲观察緑时,对方也目不转睛地观察她。緑思索并揣度破绽百出的鬼的同伙:绪方菖蒲在这场交易中扮演什么角色?主谋还是从者?她的话真的有可信度么?不管那鬼的实力是在炼狱先生之上还是与之旗鼓相当,它留他一命来做交易的真实目的是什么?它究竟想得到什么比杀掉炼狱先生更好的结果?
变回人类?向鬼杀队索要变回人类的方法?这是谎言?是陷阱?但如果已经有了控制炼狱先生的实力,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地来欺骗她?
有诚意的交易?不,緑得出答案。这不是一场公平的交易,而且天平是倾斜在自己这一边的。菖蒲一方在其中的优势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充分,她在放手一搏。
菖蒲想要让她产生受制于人的错觉,实际上她拿不出多少底气。她的话应该不全是虚构的,若真实的形势对菖蒲一方不利,那么极有可能是:她们确实控制住了炼狱先生,但奈何不了他,故赌一把来谈判。因为只要约定被履行,那鬼就能活下去。
緑恍然大悟——真正的主动权掌握在她手里,菖蒲是在指望她能信守约定啊!她方才提及“我女儿”,那么她就是鬼的母亲了?如果是真的,那緑便能理解她为何要做出如此高风险的决策了。谈判中把主动权丢到对方手上是极不明智的,可这不是出于理性的最佳决策。
这是出于爱的决策。
那么她要怎么做呢?同意并守约?还是在见到炼狱先生后将鬼一并消灭?緑不想立即决定,不如先顺着女人的意思,以退为进,观望她下一步举动。尽管事态还不明朗,緑还是偷偷松了口气,至少现在炼狱先生活着的可能性非常大。不过她表现得不动声色,不在女人面前显得操之过急。緑有意让菖蒲认为她还在怀疑,这样菖蒲会更加谨慎行事。在弄清楚菖蒲对鬼有多大影响力之前,緑想要尽可能“支配”她。
“先让我见到他。”
半晌过去,菖蒲终于得到了一半她想听见的回答。
“现在。”
“现在不行。明天早上七点,你一个人在五月町三岔路口的路灯、酱油铺对面等我,不可以带别人。”女人选了一个对鬼不利的时间,“还有,必须两手空空,刀和其他东西都不能带,不然我们的交易就算失败。”说罢,她掉头就跑了。菖蒲低估了她的能力。在她故意多绕了一大圈,以为从小道不引人注意地回到她租的屋子时,緑藏在五十米开外的两层小楼斜上方的屋顶,目光追着她动作迅速地拉开房门钻进去。
菖蒲住的地方是五月町与流星町交界,这一带有许多租金低廉的长屋,大概有□□栋。緑半蹲在屋顶上数了数,粗略估计里面有四五十户人家。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将鬼大隐隐于市,未尝不是一种可行的办法。菖蒲大约猜鬼杀队不敢在人多的地方胡来,所以才住在这种地方。
而且菖蒲还是带了食物回去的,刚刚绕路的途中她去了一家物美价廉的小饭店打包了一包豆皮寿司。老板娘似乎与她熟识,还会和她话家常,但她只是心不在焉地张望左右,嘴上敷衍地应答几声。菖蒲的房间窗户不出意料地封死了,从外面看什么都看不见。緑站起身,离开了屋顶。
菖蒲出现时,正好七点,不早不晚。緑已经等候多时了。她举起双手,显示自己手无寸铁,没穿可以装东西的羽织,白色腰带也没挂日轮刀。菖蒲面色泛黄,好像一宿未眠,有些无精打采,黑眼圈看上去更深了。她走过来,半鞠躬说了句“失礼了”便伸手去拍了拍队服的口袋,确认口袋是瘪瘪的后,方又半鞠一躬,示意緑随她而去。
天完全亮了。秋日的清晨晴朗清爽,她们行走在湛蓝的天空下,阳光纯粹得叫人眯眼。大街上,商铺陆续挂起暖帘营业,挎着书包的学生狂踩单车疾驰,卖报人挥舞一卷新出的日报并拉长嗓子吆喝“号外、号外”。与两名女佣打扮的妇人擦肩而过时,緑清楚地听见她们在议论今日的鱼有多新鲜。身处这幅日常的光景,緑真难以想象她们正走向“鬼屋”。
“呀,您今日不用去茶屋打工吗?”到了长屋,有个邻居友好地先跟菖蒲打了个招呼。精神紧绷的菖蒲没防备地被叫了一下,惊得肩膀耸了一下,局促地随口回答:“嗯,我女儿身体不舒服,我下午再去。”邻居又好奇地打量起緑,她也点了点头,随即便被菖蒲拉进了拐角,站在院子里最偏僻的一扇门前。
“在进去之前,我想提醒你一些事。”菖蒲靠近她,压低了声音,“血鬼术,你应该知道吧?我家里的镜子,你一定小心,不要跟镜子里的自己对视。”
“对视了会怎么样?”緑好奇地问,同时有些讶异她的配合,居然真的和盘托出了鬼的情报。
菖蒲望着她的眼睛说:“像你的同伴一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消失?你不是说他还在的吗?”
“他是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去了‘另一个地方’,但还可以回来。如果有‘钥匙’的话。”
“钥匙是什么?”緑觉得菖蒲的说明神神叨叨的,难以理解。
“‘照镜子、却不想从中看见自己的人,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这是铃奈说这就是‘钥匙’。不是所有人都有‘钥匙’,能不能有‘钥匙’也要取决于他们自己。我也不是很理解她的话,只能原样复述给你听。”菖蒲有些歉意。
她像想起什么似的,继续说:“还有,从镜子消失的人,似乎会被其他人们放弃的样子。‘没有人想来找他的话,消失了也没关系’这也是她的原话。”
“具体来说,是不是周围人还记得他,但是不在乎他的消失?”
“大概是吧。”菖蒲满脸不确定。緑不满她的回答,忍不住逼视菖蒲,目光蓄怒欲发:“你带我来,但我如果没有‘钥匙’呢?你有把握让他回来吗?”
菖蒲一只手放在拉门上,准备开门:“那是我们要共同努力做到的。”“你——”緑还没说完,菖蒲把门拉开一半,钻进去的同时快捷地将她一把拽进屋。木门“啪!”地在身后上锁,映入眼帘的是从天花板垂到地上的土褐色粗布帘,几乎擦到她们脸上。
长屋的出租房通常都非常小,只有十几叠到二十多叠,勉强可以称之为玄关的地方小得可以忽略不计,但菖蒲还是在这么小的地方挂了长布帘。既可以在开门的时候阻挡外面的视线,也可以遮挡光。帘子在微微晃动,有风,一间窗户密闭的小屋子怎么会有吹动帘子的风?緑伸手要去拂开,菖蒲的指尖轻轻搭上她的手:“请小心。”她给了最后一句忠告,并非制止她。緑忽然发现她的左手缺了小拇指和无名指。之后菖蒲自己用两根指头拉开了布帘,那一瞬间緑明白了挂帘子的又一个原因。
面前哪里是十几叠大的出租房?緑与菖蒲的对面还是普通的木墙和密不透风的小窗,地上铺着陈旧的榻榻米,屋里只立着一个小柜子,天花板悬了一盏小煤油灯。这里见不到长屋人家寻常的褴褛和零碎,整洁得不似有孩子的存在。但本该方方正正的小单间,左右侧的墙壁取而代之的是铺满整面的镜子。灯芯的火光照亮屋内的瞬间,相对的落地镜将狭窄的空间复制出重重叠叠的长廊。一般情况下,相对的镜子中的延伸不会是无限的,因为镜面的每次反射都会吸收掉一部分光线,视觉上重叠空间越深越暗,尽头幽暗模糊。但屋内流动的风告诉緑,长廊并非光反射在镜面上形成的虚影,而是真实存在的空间。这里好像没有黑暗的尽头,长廊无穷无尽地纵深,像一场不会终结的怪梦。她的视线无法不去注意无数个自己和无数个菖蒲,一举一动都会造成无数次幅度相同的晃动,令人眼花缭乱。
“铃奈,我回来了。”
“妈妈?欢迎回来。妈妈?欢迎回来。妈妈?欢迎回来……”娇弱的嗓音在长廊中回荡。想不到还能产生回音,緑却看不到声音的来源,这里只有她们两个人。菖蒲走向其中一面镜子,近到鼻尖要触碰到镜面时,緑亲眼见证她走进了镜子。所有的“菖蒲”混乱起来,除本人以外的虚影全部扭曲了一下便消失不见,只剩下真正的菖蒲。她回头与緑四目相对:“过来吧。”
“你不是说……”成千上百个緑站在原地踌躇不前。
“是的,还是不要看镜像中的自己的眼睛。但这里的镜子不是关你同伴的那面。这是铃奈的第一个血鬼术——叠廊,只是拉长了房间,没什么。我带你去见铃奈。”
既然她已单刀赴会,再多冒一点险又如何?緑咬了咬牙,扎进了“镜子”。融入“镜子”的触感近似于没进水面时的感觉,緑不自觉屏气,但很快她发现这里面与外面没什么不同。菖蒲见她跟过来,便领她穿过一面又一面镜子,径直走向镜中镜深处。
緑也忍不住惊叹此鬼血鬼术的精妙,其空间构建力相当惊人。虽不及琵琶女鬼的无限城,但已颇有那股诡异的压迫感。
“……她吃过多少人?”
“你愿意相信吗?她没吃过任何人。”
緑对此很是怀疑。鬼以人的血肉为力量源泉,一人未食,何以发展出构建和支撑这等空间的能力?她暗暗调动和分配全身的感官的注意力去唤起“通透世界”,谨防对方待会做什么小动作。
每一间“房间”都是分毫不差的简陋,但穿过第五十七面镜子后,屋子的角落出现了一个此前緑未见过的小孩。白底青花纹的棉布睡衣包着一个十一二岁的纤瘦女孩。她的额发用红发带扎起一缕,与暗灰的长发束成一条松松垮垮的发辫,两侧的碎发勉强挡住了轮廓尖尖的耳朵。眉毛、睫毛、唇色和肤色都是灰白的女孩宛如一尊会呼吸的大理石雕塑。但她抬起双眸时,眼瞳是瘆人的猩红,像随时会滴出血。
面色阴沉的她在翻花绳。
“妈妈,就差一点就能翻出五片四叶草了,帮我勾一下那边。”她向菖蒲举起缠绕在两手间的彩绳,全然无视了緑的存在。菖蒲一面替她翻,一面对她说:“铃奈,我们约好了的。把你的镜子拿出来吧。”
彩绳翻到菖蒲的手上,但少了两根手指的左手接不下交叠复杂的绳子,图案一下乱掉了。盯着那遗憾的缺失,铃奈铁石般的冷淡出现了几分动摇。
“对不起,妈妈。”
“他们,一个都不能离开。若能把柱和他的‘钥匙’一网打尽,大人就不会介意妈妈了。”
清脆的爆响同时响起,所有的煤油灯一齐炸裂。在緑的眼睛适应骤然的黑暗前的刹那,鬼要先下手为强——
“不许动!”
具有通透视角的緑反应更胜一筹。她抢在灯泡破裂前揪过菖蒲的衣领,紧紧锁住她的喉咙,手持一根尾端尖锐的粗针扎在她的脖颈:“交出我的同伴!你们要毁约在先,别怪我不留情!”
今天天亮前她去了一趟蝶屋,向擅长使用暗器的蝴蝶忍借可以用于战斗的趁手玩意,后者从办公桌抽屉里掏出一卷卷帘。卷帘上依次密密麻麻排列了大大小小的利器,蝴蝶忍笑眯眯地指着一些粗针介绍:“这一部分是有毒的噢,根据粗细不同,里面的紫藤花毒素量也不同,你要哪个?”緑拔下头上的木簪,换上了一根和它差不多的毒针。因为穿的是改良马乘袴,不能像神田街任务那样把胁差绑在腿上,所以她只能贴着脊椎竖着绑了把材质普通的匕首,必要时可以伸进后领抽出来用。她的后背向来挺得笔直,菖蒲因此忽略了她暗藏的手段。
如果可以,緑也不希望抓菖蒲来要挟对方,但她不能真的两手空空地赴约。虽然在找到炼狱前不能杀了鬼,但也要做好与之一战的准备。她的眼睛逐渐适应黑暗,看清了那个能够造出这奇异空间的稚嫩小鬼此刻完全暴露了自己的少不更事——面对菖蒲被抓而陷入束手无策的慌乱和无比的懊恼。
“铃奈,你把镜子拿出来,把那位先生还给她吧。”被挟持的菖蒲率先开口了。她出人意料地冷静,没有挣扎或活动:“我们已经和人家约好了,就不能反悔啊,是不是?别慌,她不会对我怎么样。你不用怕那什么大人,我会和你一起面对,我一直都是这么跟你说的。你放心交给我来解决吧,我们会没事的。听话,铃奈。”
“可是……可是这样一来……”
“没事的,没事的。”菖蒲的声音是那么温柔。緑感觉到被针抵住的她是真的不害怕了,为什么?昨天跟她讲话时还像只纸老虎。难道是因为见到铃奈比她还要恐慌?
矛盾的铃奈猛地狂扯起自己的头发来,像要把自己揪离地面,又像是要把自己撕裂成两半,口中念念有词,主语不停切换:“原谅我!原谅我!我要保护妈妈。不,小女不是要违抗大人!小女没有别的意思,求求您了!小女没有这个意思!不要让小女伤害妈妈,小女不能没有菖蒲!小女会为了大人努力的!会证明给大人看的!”
“铃奈……铃奈一直很努力了,我知道你为了我一直坚持到今天真的很努力了!对不起,都是我不好,让你受了这么多苦。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和铃奈在一起,不要一个人承担啊!我们就差一点点了,拿出镜子吧!”菖蒲开始拼命扭动,很想扑过去阻止铃奈自虐,但緑的力气大得她反抗不了。緑也感知到她的冲动,只是此时放她去状态错乱的铃奈身边,不知是鬼先被撕碎还是菖蒲先被撕碎。她拖着菖蒲后退,远离在地上哀鸣打滚的鬼。
小女鬼颤抖着呜咽起来,许久,她似乎平复了下来,慢慢爬向身后的镜面。那边幽幽地照出了一个站着的“铃奈”,“她”手捧一面直径约二十厘米的圆镜,一见到镜面这边菖蒲被劫持的情景,恨不得把圆镜掷过来。
“给我,你这蠢东西。”小鬼恶声恶气地对虚影说,手伸进其中把圆镜夺了过来,虚影神情痛苦地扭曲了一下后不见了。屋内无灯,但户外的阳光想必灿烂,糊得厚厚的窗户也透进了些许朦胧的光。借着那点微弱的光,緑看见那面圆镜嵌在深色的底托上,镜框的图案宛如数只正在打量四周的眼睛。
红木螺钿镜,在铃奈的影响下,变成了一面神秘的工具。
“他就在这里,你自己看着办吧。”铃奈抱着镜子,向上反射出緑警惕与茫然的脸。
(四)
炼狱知道这里是桥头东,但他绞尽脑汁也想不起自己是怎么来的。从五月町坐电车到桥头东,再换乘几次,差不多要两个钟。可他本来是在五月町啊。他努力记住自己原本身处五月町这件事,但随着时间推移,他的印象越来越模糊。刚刚痛下决心绝不能忘记,很快又觉得自己遗忘了重要的事情,在遗忘的迷宫里兜兜转转。
没办法,他连时间过去了多久都不清楚。正想着,肩膀又被路人撞了一下。那人还在狂欢地歌舞,根本没注意到自己撞了人。炼狱接连推掉那些即将挥到他脸上的舞动的胳膊,试着避开,走往不那么狂热的地方,但四周乌泱泱的人群是共同的沸腾。他颇费了些功夫才遇见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巷,赶紧脱身钻过去,终于可以稍微远离热烈的歌舞队伍。
六月的祭典是这里最盛大的祭典,人们说。六月?现在是六月吗?今天到底是几月几号?想不起来啊,炼狱挠了挠头,手肘碰到了刀柄。他把刀鞘抽出来,捧在手中端详。
——为什么我会带着刀出现在桥头东的祭典?
——我是来执行任务的?什么任务?
——为什么我会有一把刀?现在不是禁刀了吗?
——我是做什么的?
——……我是谁?
他抽出刀,铁刃泛着火红的光,末端刻着“惡鬼滅殺”四字。
——鬼?这个世界上有鬼吗?
坐在黑暗小巷的他迷惑地抬起头,望着人群簇拥下、声势浩大的神魔花车缓缓驶过主干道。每一辆花车足有五六米高,上演着威风凛凛的神明持刀与凶神恶煞的罗刹作战的场景。五光十色的光影照在他的脸上。
——我从哪里来的?
——我要去哪?
疑问像片片雪花,落在心里融化不见,没有留下答案。炼狱忽然发觉自己丢了过去,也失了未来。面对永不落幕的游行,他是一个格格不入的游离分子。可是他有种描述不清的感觉,他不该继续待在原地,他要去一个地方,好像跟一个约定有关。去哪里?什么约定?他毫无头绪。不管了,他还是先行动比较好,不过要往哪走?
“先生,打扰一下。”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困惑。巷子深处有一个尖细的声音怯怯地响起,“请问您知道哪里有卖木屐或者草鞋吗?”
炼狱扭头一看,那里面走出一个穿着紫藤花色浴衣的孩子。她顶着一张欲哭无泪的青鬼面具,扶墙走路的动作一瘸一拐的,实则是脚上夹着一只趾襻儿断裂的木屐不好走路。不习惯跟生人说话的女孩觉得自己很狼狈,态度有些扭捏。
“我不知道哪里有卖木屐。不过我有手帕,可以帮你弄好。”
“那……有劳您了。”炼狱看上去很和善,女孩遂壮了几分胆,脱下木屐交给他。炼狱把手帕撕成条,熟练地修起来:“你看看我怎么做,以后你自己也会了。我经常四处走,鞋有时也是走着走着就突然断了,以前也不懂怎么弄,后来时不时就会要修。”
说完,炼狱先顿住了。四处走?他平时就是四处走的吗?女孩没太在意,她双手接过修好的木屐,穿在脚上试了一下,高兴地说:“好了!现在很结实,谢谢您。”她摘下面具对他笑笑,哀戚的青鬼面下的小脸五官立体,眼睛是鲜见的浅灰色。
“不客气。”炼狱说,修完木屐后他又不知要干嘛了。见他像在为什么事苦恼的样子,女孩鼓起勇气问:“先生是一个人来逛祭典吗?”
“不,我应该不是来逛祭典的。但是我也不知道是来做什么的。”炼狱都觉得自己的回答莫名其妙。
“您要去哪呢?”
“嗯……先离开这里吧。”他做出了决定,先离开乱哄哄的祭典再说。
“那我可以和您一起吗?啊……会不会给您添麻烦呢?”
“添麻烦倒不会,你不是来玩的吗?你也是一个人吗?”
“我……好像是和人走丢啦,没关系,反正先回去好了。”小女孩晃了晃脑袋。炼狱不介意意外地有了个小伙伴,何况女孩对此地比他更熟悉一些。她没有对炼狱的装扮问东问西,只是扯了扯他的袖子,告诉他最快走出拥挤大道的办法。
“就是一起跳噢。”她一鼓作气拉住他一起汇入长长的队伍,随着鼓乐的节奏,模仿旁人的动作一起踩拍子跳舞前进。炼狱不得不跟着跳起来。所有人穿着节日的服装,只有他的打扮与众不同,但他很快掌握了几个简单的舞蹈动作,顺利地融入其中。平日里忍耐着生活的酸甜苦辣的人们,唯有祭典时才会肆意畅快地欢庆。目光所及的每个人都很快乐,那个小姑娘也笑得明媚。炼狱不自觉地被纯粹的快乐所感染,渐渐地露出真心的笑容,有些忘了此前的苦恼。当女孩跳到他身边的时候,她说话的音量刚好只够他听得见:
“当你跟其他人动作一样之后,前进是最快最容易的。”
“什么?”他大嗓门地反问。
“看看周围的环境,跳一样的步伐,别太快,别太慢!”
或许过去了一个时辰,炼狱想起了重点:“要跳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能出去?”
“一直跳下去吧!”小女孩轻盈曼妙地转了个圈,避而不答。
“什么时候能出去?”炼狱又问了一遍。
“为什么要出去呢?”隔壁一个三四十岁的男人大声插入话题,“你怎么还想着离开?我希望永远留在这一夜!”他跳得更起劲了,忘我地摆动身体,丢下了炼狱。他们在因为什么而快乐?因为对神明的虔诚与感恩?因为暂时忘却了日子里的鸡毛蒜皮?每个人愉快地抛下了自我,做一滴透明无色的水滴融入集体的河。
“那是不行的!”炼狱大声说,无人理会他。他的兴致一扫而空,突然停了下来,后方的舞者绕开他继续前进。变成异类的他像一块河中的石头,望着身边的人踏着拍子从他身侧流过。他拨开形形色色的肩膀往旁边走,总算从中脱身。那个孩子居然也追了过来。
“您怎么啦?”
“我不想跳了。我要离开这里。”他心里莫名焦灼起来,继续待在这里不是办法。
“我说过一起跳是最快的办法呀。”
“感觉怪怪的。我不信除此之外没法子走出去。”炼狱指了指那些只有零星路灯的小巷,“试试走巷子能不能绕出去吧。”
他们离开了主干道,走进曲折幽深的小巷。路灯之间间隔很远,白炽灯寒酸惨淡的光芒只够照亮一点地方。家家户户隐入夜色,没有人家亮着家里的灯,这一带的人倾巢出动去参加祭典了。眼下只有炼狱和小女孩并行在巷子里绕来绕去。寂静之中,一只野猫跳上墙头,用绿茵茵的眼珠盯了他们半天,然后跳到了另一户人家的竹篱笆上。
到底走了多久?炼狱没有概念。为了打破安静,他先开口说话了:“你的家在哪?”
一个简简单单的问题问倒了女孩,她冥思苦索,好一会讪讪回答:“不知道。”
炼狱差点不经大脑地问为什么会不知道,随即想起自己的情况更糟。他只好换一个问题:“那你家有什么特征吗?比如有没有院子?院里有没有种什么花?”
“我家很大很大,家里有很多仆人。但我一般只在房间里待着,因为父亲不想看见我。院子里有含羞草、牵牛花,也有五针松、枫树和樱花树,枫树下有个蚂蚁窝。五针松边的莲塘里有大锦鲤……”光凭这些形容,炼狱不认为可以找到她家,只能猜她是大户人家的孩子。周边的民居没有她形容的那种规模,也许他们还要走很远。
小女孩问他:“为什么要问我家呢?您要去哪里?”
“我先送你回去吧。至于我……”
“请不要送我回那个家。”她加快了几步,走到他面前,表情和头顶上别的青鬼面具一样可怜,“我不喜欢那里。”
炼狱半蹲下来看着她:“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如果可以选择出生在哪里,我一定不会选择那个家。父亲和母亲既生了我,又希望我不在,大夫人也觉得我很麻烦。呐,为什么只有大人可以做决定,小孩子却没得选呢?为什么他们做了决定,又可以忘记,或者假装不记得呢?我只能一直被动地听他们的,承担他们所作所为的后果吗?为什么我不觉得和父亲母亲的关系是羁绊,而是诅咒呢?我是不是很不正常?”女孩的眼神很忧伤。多么熟悉的忧伤与困惑,是谁也曾像她一样?炼狱却很能理解她的心情,他想要一字一句地告诉她:
“我们决定不了自己的父母,父母也不一定会把他们的想法告诉我们。如果无人考虑你的心情,那你可以做为自己考虑的第一个人,这并不是不正常。但不要去怨恨父母,而要好好长大,成为出色的大人。这是为了你自己,不是为了任何人。”
“加油,小妹妹。”浓黑夜色下,她清楚地看见他的笑容和煦。快哭了的小女孩嘴一瘪:“谢谢您……”
炼狱等她抹完眼泪,他们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要去哪?
他仰望天空。夜空的星光璀璨,像被人倒在水里搅来搅去,围绕硕大的圆月形成一条流动的银河。无法依靠星星分辨方向,心中也没有方向,只有一个飘渺的感觉:我有一个约定,一个承诺,我要去兑现,不然……
“大哥哥,过来这边,你快来看。”小女孩不知何时自己跑进一户人家,从门里探头探脑冲他招手。炼狱刚想说这样闯进别人家不合适,突然发觉这夹在长屋里的其中一户小房间有几分眼熟。或许有什么线索也说不定,他说了声“失礼了”便走进去。进门既客厅,屋中没有他人。小女孩举起她从客厅拿的煤油灯,展示给炼狱看她的发现。
墙上的一面红木螺钿圆镜。
“镜子怎么了——”他瞬间噤声,发现了异常:镜子里有一盏悬浮的煤油灯,但没有小女孩的身影。
她转身说道:“你来照照。”炼狱走到镜子前,里面依旧空空落落,只有客厅的景象,独不见二人身影。他不觉得恐怖,只是感慨:“真神奇!为什么这面镜子照不出人?”
“不对,它在告诉我们一件事:没有自我的人看不见自己。”
“什么?”炼狱诧异女孩的言辞忽然叫人摸不着头脑,他一时反应不过来。
“盯着镜像里的自己是想确认自己的存在。无法确定自己存在的人照不出自己的样子。”她继续说着奇怪的话。炼狱只好顺她的逻辑:“可我不觉得我没有自我!这个推论站不住脚。”
“醉汉也会说自己没醉。”她做了个类比,暗示他当局者迷,“您很会照顾别人,但您……”
“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