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案果敢得有些出乎緑的意料。她随即注意到她的措词:“早点?你已经说过了吗?”
“嗯。他对此什么都没说,不过……现在说什么都不重要了。”
“不,对他而言一定很重要,而且你的心意一定已经传达到了。”
“要是时光能倒流,我要去告诉他,我喜欢他,我要让他知道他有多么好。”
緑轻轻拍了拍甘露寺挽在自己胳膊上的手。
(三)
“请进。”见到推门而入的女孩,炼狱杏寿郎从床上撑起来坐好。緑忘了寒暄,赶忙跑过去帮忙把枕头竖起来,好让他靠得舒服些。“谢谢。”他客套地说,一想到自己在她看来还是虚弱的,神情有些窘迫。緑捕捉到了他表情变化的微小细节,关切地问:“身体有好些了吗?”
那夜幸存的剑士里,炼狱是状态最差的。伊黑咽气没多久,他就昏死过去。虽然依靠觉醒斑纹战斗了一整夜,疯狂分泌了大量肾上腺素得以暂时忽略伤势和中毒的症状,但心跳和血液流动的加速更加快了玉壶的毒素在体内循环,所以一卸力,透支的代价就显现出来了。医生们使出浑身解数,在他的器官进一步衰竭前全力抢救,总算保住了性命。现在他被要求静养,在体内残余毒素彻底排完前都要住在蝶屋。
“每天都喝两大壶紫藤花药茶。”他指了指床头柜上的大水壶,“再过几天,我应该能出去了吧?”
“是忍小姐的诊断吗?还是你自己想出去了?你的伤不要紧吗?”緑盯着炼狱的肩膀,那里缠了厚厚的绷带,把病号服撑得有些变形了。“没关系,我的伤一向好得很快的。”他预备挤出一个让她不用担心的笑容,却冷不丁地被两只手夹住了腮帮子。緑好像要阻止他笑起来,身子几乎要跳起来向着他前倾,保持着双手夹住他的脸的姿势,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什么都没说。这动作不算矜持,但緑的目光凝重严肃,无半点暧昧轻佻之意。
“这是……?”炼狱慌乱地问,目光不自在地躲闪飘移起来。
“这就是你在忍耐的表情吗?用不着在我面前露出那种笑容啊。”緑直白地戳穿了炼狱的意图。庄严的表情松动了,只剩下忧心忡忡。她顿了一下,松开了手,在床边坐下,颔首低眉道:“我又不是想确认你没事才来的,所以你不用为了应付我而勉强自己。不然你这样才叫我放心不下。”
突如其来的胆子一消退,她害怕起尴尬来。在炼狱回答前,她别过头去,忽然转移了话题:“我刚刚去看了蜜璃。”他也顺着她的话题聊下去:“她怎么样了?她昨天有来看我。看起来真是让人放心不下啊。”
“是的,还是很糟糕。她每餐都吃得很少。我陪她练了一下后发现,她甚至不能维持恋之呼吸了。”犹豫了一下,她把担心的话语咽了回去,不希望给心情不佳的两个当事人增加更多负担。担忧过重,可能也会给别人造成困扰。
他们俩一时无话可说,这一阵沉默足足持续了一分钟之久。緑假装对窗外的景色感兴趣,炼狱仰头目不转睛地望着天花板。他嘟囔道:“‘无论多么难以愈合的心伤,我们都要努力治愈……’”
“什么?”
“这是我以前说过的话。母亲去世的时候,我拼命想着活在当下,度过了那段时光,直到现在。我想我是比那时好了许多。不过伊黑走之后,我有些茫然了。”
“为什么呢?”
“三言两语说不清吧。不仅仅是伊黑,我想到的是很多人……我们朝着灭鬼的目标坚定不移地前进,无怨无悔,但是我现在觉得……很不甘心!很不甘心!”他重重地强调了一遍,手握紧成拳,直僵僵地抵住床垫,“我只能接受他们一个接着一个离去吗?宇髄、伊黑、还有许许多多同伴们。宽慰自己‘他们毫无怨言的牺牲是高尚的’就行了吗?”
他松开了拳头,肩膀沉沉地垂了下去。安静了一会后,他像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说起了往事:
“緑,在很久以前,伊黑差一点会成为我的兄弟。他是我父亲救下的孩子,来我家住过一段时间。他并不是一个开朗的人,可以说,刚来我家的时候,他不怎么说话,经常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有时母亲和他说句话,他的脸会马上变得煞白。我们花了很多时间和他熟络起来,渐渐地,他好像不怕我们了,也愿意跟我还有千寿郎玩了。有一天,我母亲问我,伊黑是不是我的好朋友?我说是。她又问我能不能和伊黑成为好兄弟,我说我可以和他做好兄弟,不过也许还要一些时间。我还记得母亲当时笑了。那天晚上,我无意间听到父母在屋内压低声音谈话,似乎是在商量要收养伊黑。可是最后,他主动提出要学呼吸法,于是离开了我们家,去乡下学习水之呼吸,与我们断了联系。因为我不知道他的育手住在哪,他当时离开时还在学认字,不是很会写。分别时我给他塞了写有家的地址的纸条,但一次也没有收到过他写的信。几年以后,机缘巧合之下,我们才在鬼杀队重逢。”
“见到他的时候,我光顾着高兴,激动得大呼小叫的,忘了这么多年没联系。伊黑没有忘,他的反应比我持重多了——虽然也笑得很开心,说见到我很高兴。好几年过去了,但我们又成为了朋友。”
“现在,我还是失去了这个朋友。如果他那年留在我家,那我现在就是失去了一个兄弟。”他痛心不已,攥住了胸口的衣领,低头睁大眼睛喃喃自语:“到底是哪里不对……”
緑的十指一动,很想摸摸他的头发,踌躇再三后却忍住了冲动,转而抓紧了床沿。忽然,她瞥见一颗亮晶晶的东西从他的眼中坠出,落进被单里晕成一滴水渍。炼狱猛然抬起头,情不自禁地大声说道:“我好像知道了……我是不想习惯失去!不想对身边的人陆续死掉习以为常!
“不想变成无动于衷的人,是吗?”緑补充说。
“是的。”他点了点头,“我有种预感,如果有一天我习惯了,只是想一想‘这是他们所求的所以没关系’,就这么让事情过去了的话,那我一定已经丧失了非常重要的东西。我拒绝治愈,是不是傻透了?”
“炼狱先生,看来我们在这一点上不谋而合。”緑苦笑道,凝视他悲愁的脸。是不是他的感情都那么激烈,所以感伤起来也非同一般?“傻就傻吧,哪又怎么样?持续地为他人哀悼,为什么要觉得愚蠢?又没有打扰到任何人!这是我们纪念别人的一种形式,也说不定是一种爱呢?与其迅速翻篇,我宁愿拒绝愈合伤口,直到这悲伤也化成我生活里的一部分平静。所以我不会劝你要好起来,你自然对你的情感保有自由。”
一种隐晦模糊、难以言喻的情感在炼狱心中释放出来。如果不愿释怀又能怎么做?他还是迷惘得很,对此束手无策。在他即将要为自己不够理智不够正确的想法开始羞耻起来时,听到她说可以不用好起来,等于她先接纳了自己稀奇古怪的决定,反而令他觉得松了口气,于是心满意足的感觉顷刻间吹散些许阴霾。
“谢谢。”炼狱感激地说。
“谢什么?”
“谢谢你愿意理解我。”
“不用谢,是你先‘看见’了我,我只不过是和你做了相同的事情。”緑指的是去藏原家吊唁回来的途中所发生的事。“那么,我就不继续打扰你静养了。我还有些事要去办一下。要是你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开口。”她从床边站起来,摆正了椅子,打算告辞了。
“緑!”他急切地叫住了她。
“怎么了?”
她等着他说什么。他如鲠在喉,那一刻想表达得太多,又乱杂杂地缠绕在一起,最后艰难讲出的只有一句:“……你会死的。”
“凡人都有一死。”不知她是在糊弄他,还是真的看淡了自己的死。
“……对你来说,这样好吗?你的家……”
“炼狱先生,我也不想习惯失去。最让我难以忍受的事情,是大家陆续死去,而我却无能为力。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炼狱愕然地谛视着她,后者的表情似平静的黑湖,水面泛起淡淡的涟漪,水底下却翻涌着深不可测的东西。
“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见他欲言又止,緑继续耐心等待着,隐约有些期待。
“……路上小心。”
“嗯,你也多保重。不过炼狱先生,”緑想起了什么,手搭在门把手上,侧过身对他说,“我不会随便去送死的。要是可以的话,我会一直在这里,不会离开鬼杀队,不会离开……”她在卡顿一秒的同时带上了门,音量轻得让他以为是幻听。
“你。”
最后的尾音卷进门带起的风里,和她的背影一起关在了门外。病床上的炼狱缄默地望着那扇紧闭的门,手无意识地拧紧了被单。因为使劲,手背鼓起了青筋。